郑逸梅《自暴其丑》
美和丑是绝对相反的两回事,人们无不自炫其美,绝没有自暴其丑的,有之,就是我——郑逸梅。
我今年九十三岁,两翼早斑,顶发全白,所谓“皓首匹夫”这个名目,是无可否认的。加之,齿牙脱落,没有镶装,深恐镶装了不舒服,未免多此一举,索性任其自然,好在我食欲并不旺盛,能吃的吃一些,不能吃的也就算了,这岂不是成为“无耻(齿)之徒”吗?老伴周寿梅,逝世已越十多年,螺居惯了,反觉得不闻勃谿交谪之声,一室寂静,悠然自得。但《书经》有那么一句话:“独夫,封”,指无道之君而言。我是无妇之夫,单独生活,那“独夫”之名,也不得不接受。我患有冠心病,时发时愈,总之心脏有问题,无法根治,所谓“坏良心”,我是自打供招的。且老年人,骨中减少了钙的成分,当然体重较轻一些,那又属于“轻骨头”了。我每晨早餐,进粥一碗,佐餐的是玫瑰腐乳,所谓“生活腐化”,我是实行的了。又老年人的进食,以多进蔬菜为宜,可是我适得其反,午饭喜啖红烧肉,古人说:“食肉者鄙”,我又是一个“鄙夫”。我执教鞭一辈子,中学、大学、女学,教过数十所,但一方面教书,一方面参加社会的文艺活动,兼为各刊物写稿,一些朋好,和我开玩笑,说我“不务正业”。我除写作外,什么都是低能,家中机械化的新颖用具,我都不解如何施用,必须儿媳为我启闭,因自号“拙鸠”,“拙鸠”也就是“笨伯”的别称。性情带些迁执,大有“迁夫子”之概,复自取一号“大迁居士”。“老而不死是为贼”,我年届耄耋,当然是十足道地的老了,“贼”的名目又是推卸不掉的。又提倡新文化的,对于民初崇尚辞藻,写那哀感顽艳的小说,经常在字里行间出现:“卅六鸳鸯同命鸟,一双蝴蝶可怜虫”的成句,为“鸳鸯蝴蝶派”,甚至左倾偏激的,扩大范畴,即使不写这类小说,凡是民国初至五四运动,在旧报刊上有所撰述的,一股脑儿斥之为“盌鸳嘲蝶派”,更晋之为“文丐”、“文妖”、“文娼”,竭泼妇骂街之能事。那么我在这时已东涂西抹,也就未幸免带进这个圈子,“丐”、“妖”、“娼”多少有些份了。
在史无前例的大革文化命中,我也是“牛鬼蛇神”之一。那些暴徒,把我的公费治疗卡填着“反动文人”,病了无从就医,因为各医院例不为“地富反坏右分子”诊治。逢到国庆节及春节,放出牛棚,交里弄干部管制,不许有所活动,在通知里弄干部的单子上,标着“郑犯逸梅”,我竟列为“罪犯”了。这时所谓“工宣队”,助纣为虐,批斗了我,他们知道我经常写作的,直指到我鼻子上,说是:“狗屁不通。”我只得忍受着。又一再骂我为“臭知识”的代表。这个印象给我深了,便请名印家为我刻“秋芷室”的斋名。“秋芷室”即“臭知识”三字的谐声。又刻了“扫叶老残”的印章,原来我被罚任体力劳动,扫了两年的校园,扫得我右腕患关节炎,迄今写字还是受到影响,春蚓秋蛇,甚为率拙。
一自粉碎“四人帮”,拨雾见天,重行著述,接连出版单行本,自《南社丛谈》起,直至新近问世的《清末民初文坛铁事》止,共计13种,那些开玩笑的朋友,又戏呼我为“十三点”。苏、沪一带,常称痴痴呆呆的为“十三点”。我在这儿不妨考证一下“十三点”的取义,“痴”字十三笔,“十三点”也就是指称你是个“痴呆”之流。我年迈体衰,精力不济,不好好地养息,还在晨抄暝写,寒暑不辍,如此行径,目我为“十三点”,确实是名实相符的。
【作者简介】
郑逸梅,父早殁,依苏州外祖父为生,改姓郑,谱名际云。他5岁入私塾,10岁入上海敦仁学堂,14岁入苏州长元和公立第四高等小学堂。17岁进江苏省立第二中学。开始为报刊写文史小品。21岁进江南高等学堂。32岁到上海,入上海影戏公司,编撰字稿及说明书。参加南社。1913年,编辑《华光半月刊》《金刚钻报》。1934年,辞《金刚钻报》编辑职务,任中孚书局编辑。1938年,在上海国华中学任副校长。同时在上海音乐专修馆、爱群女中兼课。国华中学停办后,在大夏大学附中、大同大学附中任教。1942-1943年,在徐汇中学、志心学院、江南联合中学任教。1944-1946年,在模范中学(晋元中学)、诚明文学院任教。课余笔耕不辍,以“报刊补白大王”闻名。
建国后,在晋元中学任教,任副校长。1966年退休。“文化大革命”中受冲击,1977年,彻底平反,恢复名誉。加入农工民主党。为上海文史馆馆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自1981年起,每年从事写作、编撰50万字左右。1992年7月11日在上海逝世,享年97岁。他的著作很多,有近50种。近年辑为《郑逸梅选集》3卷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