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让你抢我的鞋

我低头望一下同伴。她样子瘦小得可怜,手里提着鞋,赤着足陪我走,不时要蹦跳几步才能跟得上我的大步。我怜悯之心油然而生,便对她说:“让你这样受罪,真抱歉。”

“啊,没关系。”她的声音很轻松,我不晓得她有没有想到我们可能就要碰到的遭遇。

我们相识才几天。她娇小玲珑,有吉卜赛人的美,微露出坚强的性格。她是在摩洛哥本地出生的巴斯克人。她名叫格泽尔。

除此以外,我对她一无所知。

我们从卡萨布兰加坐车子来的时候,只想在这里享受一段甜蜜的时光。起初月光如洗,不一会儿飘来一片乌云,亮晶晶的月亮变得朦朦胧胧的。

我们的右边是高耸的沙丘,左边是海,退潮的浪花卷着波纹道道的细沙。几分钟之前,我们还在高高兴兴地聊天。我握着她的手,她并没有缩回。她笑得很甜,说我讲法语带着很重的美国腔。

后来我忽然瞥见阴沉沉的沙丘上有东西在动。是几个人影,鬼鬼祟祟的,一会儿蹲下,一会儿向前奔,一会儿又蹲下,好像要干什么坏事情。我觉得害怕,越怕越慌。

我真是太傻了,别人警告过我摩洛哥“不安定”,我竟没有理会。从前我来过摩洛哥,那时候各地的城市跟伦敦同样热闹。这次住了一星期以后,觉得一切似乎仍跟以前一样,安定而有秩序。别人说的许多令人心惊胆战的事,似乎尽是毫无根据的夸张。

曾有人告诉我,以前靠恐饰行动反对法国统治的人收买了阿拉伯的青年农民,替自己进行危险的工作,因为青年农民杀人的代价低,而且容易受某些口号的煽动。

如今新政府还没有全部逮捕和安抚所有的青年亡命之徒,因而一部分已沦落为盗匪,还要强奸、伤害人。

我们此刻急步赶路,这些话又涌上我的心头。现在向我们步步进逼的,一定是那些无法无天的恐怖分子,他们要切断我们的退路,使我们回不到那辆留在沙丘后面海滩公路上的汽车。

本能告诉我:“赶紧快跑!”可是他们跑起来必然比我们快,而且我心慌意乱,已经认不出路。

那些人越来越胆大了,渐渐暴露了。我想起自己的手枪在机场被扣,心里很难过。检查人员苦笑着说,要扣下我的枪,否则可能惹来麻烦。

我听过的种种传说全部记起来了,这越发令我张慌失措。格泽尔说不定会遭人轮奸,奸后还会被杀死。想到这里,我急得要命,但又一筹莫展。

我气急心跳,脚步缓了下来。她抬头望我,眸子里象有许多警惕的问号。

突然他们出现了:三个身材高大的阿拉伯青年,身着不合身的西服,朦胧夜色已不能遮掩他们眼中的凶光。我们双方好像遵守着什么仪式,在沙地上相对而立。

我们站着不动,也不说话。我惊骇地发现,他们之中有两人手里执着长长的屠刀,闪闪生光。中问那人较魁梧,显然是头子,拿着一把打开的弹簧刀。

这时我已饱受惊慌,反而不怕了。格泽尔忽然向我示意,不要我说话。她目光炯炯,比反照的月光还亮,逼视着那拿弹簧刀的人的眼。

那人把刀拿得很低,刀尖向上,咄咄逼人。他逼近一步,伸出一只手拿她胸前的鞋。一只掉在沙地上,但她仍紧紧握着另一只。那人的手也捉住不放。

双方略为争夺了一阵。我注意他拿刀的那只手,那只手并没有动。格泽尔的眼睛盯住他,似乎盯得他动弹不得。他夺不下她手中的鞋,两人都默默地抓着那只鞋不放。

格泽尔终于开口了。她跟大多数外来的移民一样,能说当地混杂的阿拉伯语,夹着一些法语,我可以听懂大意。

“你不可以。”她说,音调平和而不激动,“我不能让你抢我的鞋。”那人瞪着大眼望她,她的镇定令对方不知所措。

“你明白吗?我如果让你抢,就是助你为盗,真主敬爱武士,鄙视强盗。”她把每个字都咬得非常消楚,接着又慢慢地说,“不过有人比强盗更卑鄙。这一类人就是懦夫,真主不会饶恕这种人。”.

她停了一下又说:“你们三个人年轻力壮,都曾经为了所信奉的正义而成为武士,你们的英勇当然会使真主高兴。”

“现在你们面前有一个年纪比你们大的人,你们应该尊敬他才对。他是海外来的客人。你们的祖先,一向善待游客。他明了这一点并深信不疑。”她不慌不忙地说,“你看,他没有带刀带枪,空手来了,你们绝不能辜负他的信任。”

我想起我那支手枪,不禁有内疚之感。我想望格尔一眼,但不敢掉头。她的话把三个人吸引住了,我只要轻轻说一下,说不定就把事情弄糟。

格泽尔停了一下,以便他们有时间想一想。“你们高兴,尽可以叫我们受罪,要杀就杀,谁都阻止不了,真主也不会干涉。不过真主将来会审判你们。”她的口齿很伶俐。

“也许你们曾经为了所信奉的正义抢过,你们受骗了。不过不要紧,真主可以原谅你们一次。但是对于懦夫,真主是决不饶的。真主在监视着你们!”她举起一只手,向灰暗的天空划了一下。

格泽尔又说下去了,但是现在已带着有点不耐烦的神气:“你们觉得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吧。不过我不希望你们做强盗。把鞋拿去吧,我送给你了。”她手一松,放弃了鞋。

我对她的饮佩油然而生,同时也有了新的恐怖:现在是最后的关头了。

那个头子还抓着鞋,过了好一会儿才垂下臂来。这是屈服的表示。格泽尔已征服了他内心的兽性。

那只鞋落在沙地上——落在了另一只的旁边。“喀嚓”一声,弹簧刀合上了。他头一低,手背向眼角擦了下,像个想哭的孩子。接着把武器塞在我手里,动作非常迅速。我没料到这一下,只有接纳。

他们走了,踏着软绵绵的沙子,一步一步往前行,不久就望不见了。

我和格泽尔手拉手,慢慢往回走。此时清风徐来,阴云渐消,月亮重现,照在起伏的沙丘上,黑白分明。我顿觉恐惧解脱后的宽慰,这无疑是人生最宝贵的体验。

当时有这种经验的只是我一个人!因为我后来才了解,有些人从来不知道怕,而格泽尔正是这样的人。

格泽尔,我知道得很清楚。

我娶了她。(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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