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兰作家博列斯瓦夫·普鲁斯散文《影子》

每当太阳在天空中消失,夜幕便降临在大地上。黄昏——这黑夜的大军,具有不可胜数的军团和亿万的士兵,这支强大的军队,从远古的时代起就和世界和睦相处,清晨匆匆离去,傍晚凯旋而归,从日落到日出主宰着世界。白天如同一支溃败的军队躲藏在隐蔽所里,等待着。

在山岩峭壁之下和城里的地下室里,在森林密布的深处和在湖泊的深底下,这支黑夜的大军在等待着。它藏身于大地的千古岩洞中,藏身于矿井、阴沟、房屋的角落和残垣断壁之中,等待着。它化整为零,仿佛已消散殆尽,但是却挤满了所有的隐蔽之处,树上的每一个小洞,身上衣服的每一条折褶,都是它的藏身之地。它躺在颗颗细小的沙粒之下,就连最纤细的蜘蛛网上也不放过,它在等待着,它从一个地方惊惶逃走,转瞬之间便到了别处藏身,而且不惜采用一切手段,以便能回到它被赶走的地方,占领过去尚未占据过的地区,而把整个大地铺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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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太阳西下,黑暗的大军便以密集的队形从自己的隐身之处,悄悄地、谨慎地走了出来,涌进了房间的走廊、前厅和照明暗淡的楼道。它从橱柜和书桌走出,来到了房间的中央,它穿过窗帘、地下室通道和窗玻璃,渐渐移向了大街。它一声不响地向墙壁和屋顶展开进攻,占领了顶峰,它耐心地抗争着,直到西方出现了玫瑰色的云彩。

再有一刻,整个大地和天空便会突然被黑暗所笼罩。牲畜便会返回厩圈,人们会回到家中。生活有如缺水的植物便会枯燥无味,而开始枯萎。色彩和形体都已模糊不清。惊恐、。犹豫和胡作非为将占领世界。

就在这样的时刻,就在华沙的行人稀疏的街道上,出现了一个奇怪的人影。他头上高举着一支小火把,在人行道上匆匆走去,仿佛黑暗在召唤他似的。他在每盏路灯下面停留一会儿,点燃了欢快的亮光,随即又像影子一样消失了。

日复一日,年年如是。无论是春天的田野充满花朵的芬芳,还是七月的暴风雨在逞威,或是秋风在街上喧嚣和掀起尘土飞扬,抑或是冬天的雪花在空中飞舞,只要是夜幕一降临,他就手持小火把,奔走在人行道上点亮路灯,随后又象影子似地消失。

点灯人,你从哪里来?你在何处栖身?我们从未看清过你的身躯,也未听到过你的声音。你有没有妻室或母亲在等待着你的回家?你有没有孩子,他们便把你的提灯放在屋角里,然后便爬到你的膝上,抱住你的脖颈,你有没有能向其倾诉欢乐和苦闷的朋友,或者至少能与之谈谈日常见闻的熟人?

你是否有自己的住所?我们能在哪里找到你?还有你的名字,我们怎么称呼你?你是否也有和我们一样的要求和感情?难道你真是一个无形无体、沉默不言而又不可捉摸的人吗?难道你只是个在黄昏出现,点亮路灯,随后便像影子一样消失不见的人吗?

有人告诉我,你确实是个人,还把你的地址告诉了我,我来到了那所房子,便向房管员问道:

“那个点燃煤气路灯的人是住在这里的吗?”“是住在我们这里。”“哪套房子?”

“就是那边的那间小屋。”

房门上了锁。我从窗口朝里一望,只看到墙边有一张床,床边有一根长木棍,上面挂着那盏提灯,里面却没有那个点灯的人。

“请你至少告诉我,他长相如何?”

“谁知道他哩!”房管员耸了耸肩膀,回答道。“我自己也不大认识他,白天他从来也不呆在房间里。”他补充了一句。

过了半年,我又第二次来到了那所房子。“点灯的人今天在家吗?”

“啊!不在!”房管员答道:“而且永远也不会再有他了,他死了,昨天才下葬的。”房管员陷入了沉思。

我问了他几个细节,便向坟场走去。

“掘墓人,请你告诉我,那个点灯人埋在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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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灯人?”他重复了一下:“谁知道他埋在哪里?昨天埋葬了30个死人。”

“不过,他是埋在最穷的人的那个区域。”“这样的穷人昨天就埋了25个。”

“他的棺材是本色,没有上过漆。”“这样的棺材昨天就抬来了16副。”

就这样,我既未见过他的相貌,也不知道他的姓名,就连他的坟墓也不知道。他生前死后都是一样:只是黄昏时刻的一个模糊不清的人影,默默无言而又像影子一样捉摸不定。

不幸的人往往在人生的黑暗中摸索前进,有的为职业而操心,有的却堕入深渊,谁也不知道确切的道路。不幸的意外事件、贫穷和仇恨追逐着那些充满迷信偏见的人。点灯的人也是人生黑暗道路上的匆匆过客,他们每个人都把小火炬高举在头上,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小路上点燃灯光,活着时无人知晓,工作不受到重视,随后便像影子一样消失。(博列斯瓦夫·普鲁斯)

【作者简介】

博列斯瓦夫·普鲁斯(1847-1912),波兰著名小说家。生于卢布林省的普瓦维,1872年开始文学活动,为报刊撰写小品文和随笔,随后转向小说创作,写出许多脍炙人口的中短篇小说,1885年发表第一部长篇小说《前哨》,使他获得声誉,奠定了他在波兰文学史上的地位,嗣后出版的小说有《玩偶》、《女权解放者》、《法老》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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