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赫胥黎散文《良宵妙曲》

没有月亮,满天繁星,六月天的夜晚越发显得有生气。夜里弥漫着从菩提花丛间飘拂过来的阵阵馨香,夹杂着潮湿的泥土气味,浸透了看不见的藤蔓的绿意。周围一片宁静,但这宁静与大海柔和的呼吸合拍,织进了蟋蟀尖细的鸣叫,断续地,持续不断地加强了它自身静谧的极境。远处,有一列火车通过,象一次和缓而漫长的抚摸,带着不可抗拒的温柔,从夜的温暖的肌体上驶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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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音乐吗,这是一个欣赏音乐的良宵。但我这儿的音乐关在一个匣子里,象《天方夜谭》故事中被收进瓶里的精灵,只消一碰就会冲出牢房。我碰了一下这个魔术般的机械(摸黑选了一张唱片,不知道这机械会放出什么音乐),完全出于某种神秘莫测的偶然性,蓦然响起了贝多芬的《庄严弥撒曲》的《祈福》序曲,乐音飘向无月的夜空。

《祈福》。福兮福兮,这支乐曲可说与今晚相宜,与这深沉而富于生气的黑暗合拍,时而单音婉转,时而悦耳的旋律交织,时而乐音停滞欲凝,时而急速冲刺,象时光,象抑扬有致的节奏,象江河日下的生命轨道。这支乐曲仿佛是良宵的另一种形态,象花精从百花中提炼了出来。

在事物的内部,至少有时候是如此,仿佛蕴藏着一种被赋予的自在,一种神秘的赐福,由于偶然的时机或天意,我们才能朦胧地或清晰地,但只在短暂的数瞬之间,感到它的存在。(对于我来说,今宵便是这样的时候。)在《祈福》中,贝多芬传达出了这种感受。他的乐曲便是地中海今夜的化身,或者是蕴藏在今夜内部的自在安宁,或者是这种安宁滤去了一切芜杂,再经过净化而后分离出来的纯晶。

“祈福,祈福……。”和着交响乐队的演奏,合唱的歌声一再揭示这个主题,更通过一个独唱歌手在一把小提琴的单独伴奏下,深沉悠远地长段地加以讴歌。(静谧常常为孤单的心灵所感知。)“祈福,祈福……”然后乐音戛然而止,飞腾的精灵重又摄入瓶中,只听见一丝儿昆虫般的嗡声,钢针收拨时发出的刺鸣。

在学校里,当人们教我们理解英语的确切涵义时,总叫我们“用你们自己的话来表达”。譬如说,我们正在读莎士比亚的某个段落,便连同有关的注释——尤其是注释——一股脑儿地灌进我们不情愿下咽的喉咙。于是,我们这些满身墨迹的顽童,一排排坐在那儿,绞尽脑汁地把“绫罗艳衫置柜橱”转述为“漂亮的丝绸衣服放在衣柜里”,或把“生兮死兮”变成“我不知是去寻死还是活下去”。完成之后交卷,执教的老先生便给我们打分,多半按我们用“自己的话”去“表达”诗人原意时的准确程度。

他完全可以给我们打零分,既然他老是给我们布置这种愚蠢的练习,该由他自己去转述一百行诗句。除了莎士比亚本人,无论是谁,他“自己的话”绝不可能“表达”莎士比亚要说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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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作品的内容不能与其形式分割,它的真和美看似二实则一,尽管令人不可思议。即使是一条玄奥的哲理或一套伦理准则,也同一首爱情诗一样,很接近一件艺术品。用乔依特“自己的话”来表达的柏拉图哲学不再是柏拉图的观点;同样,用比利·森德“自己的话”来宣讲的圣保罗教义,也不再是圣保罗的训导。

“我们自己的话”连用来表达其它字句的意思都难以胜任,要用来说明音乐或某门视觉艺术所具有的独特涵义,就更无能为力了。譬如说,音乐“说”的什么?几乎在所有的音乐会上,你都可以买上一张解说详尽的节目单。但问题恰好在于,解说得太详细具体了。每个评介者各有自己的说法。试想,法老的梦有多少人成功地解释过:约瑟,埃及的预言者,弗洛伊德,里弗斯,艾德勒,荣格,沃尔吉穆斯。经过不同解释,这个梦的“说法”就千差万别了。但这比不上强加于贝多芬的《第五交响乐》的分析,也比不上对《岩间圣母》、《西斯廷圣母像》所作的赋予抒情的诠释。被那些连篇累牍、自作聪明的荒唐“释义”所激怒,有的批评家公开声称:音乐和绘画除了它们自身以外,什么也不说明。它们只“表明”诸如:变调、赋格曲,色彩,三度立体形式。认为它们谈了什么关于人类的命运、广袤的宇宙之类的看法,纯粹的艺术家会嗤之以鼻,当作胡说八道。

倘若纯粹的艺术家的说法不谬,那么我们只好把画家和音乐家看作怪物,因为一个人对宇宙不持某种观点是绝不可能的,一个人不表示自己的观点(即使是含蓄的)是很难办到的。这样,画家和音乐家是不是怪物成了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了。……得出那种结论是不可避免的。

作曲家和画家并不仅仅在标题音乐和问题画中表示他们对宇宙的看法,在这方面,最纯粹最抽象的艺术创作,也以自身独特的语言表示了明确的倾向性……。

评论很快就会到达自身的极限。当评论家“以自己的话”况长道短,竭尽“自己的话”之能事,他最好是让读者去读原作,让他们自己去鉴别,得出自己的结论。那些超越评论极限的评论者要不是愚蠢便是爱好虚荣;他们津津乐道“自己的话”,满以为他们“自己的话”更能揭示事物的本质。除非他们是聪明的哲学家或文艺批评家,能够轻而易举地把批评别人作品的文字变成自己的创造。

适用于绘画的道理同样适用于音乐。音乐以自己独特的音乐用语来“表现”世界,任何想以“自己的话”来复制音乐所表现的内容的努力都注定要失败。我们不能将一支乐曲所包涵的真正内容孤立出来,因为真与美是不可能分离的。我们最好以最普通的用语暗示某曲音乐的真与美的性质,引导热心的探索者去欣赏原曲。因此,《庄严弥撒曲》中《祈福》序曲的本质可说是表现接受赐福的恬适心境。我们“自己的话”只能说到如此程度。假如进一步发挥,用我们“自己的话”去描述贝多芬对恬适心境的具体感受,他的感想和认识,我们便会发现自己象节目评介者那样,自作多情地瞎编乱造。只有音乐,贝多芬的音乐而且是这一曲音乐,才能准确地告诉我们贝多芬对恬适心境的、真实感受是什么。假若我们要想知道,就必须听——最好能在一个宁静的六月之夜,以大海的无形呼吸为背景,伴着穿过黑夜的菩提树的芬芳和沙沙声,象一支优雅柔和的乐曲正为另一个感官所领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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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奥尔德斯·赫胥黎(1894-1963),英国小说家、诗人、剧作家。他是一个多产作家。自1916年发表《燃烧的轮子》(诗集)开始,40余年间,共写了11部长篇小说,5部短篇小说,7部诗集,4部剧本。此外还有大量的文艺评论和小品文。他的散文集计有:《在边缘》(1923)、《沿途》(1925)、《新旧文选》(1926)、《论人性》(1927)、《目的与手段》(1937)、《科学、自由与和平》(1946)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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