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秀散文《百家奶》讲述一段耐人寻味的故事
“呜哇,呜哇,……”
一听到孩子的哭声,我就慌忙扔下手中的书本。这小家伙,一睡醒准哭,大人抱迟了还尿湿裤子。难怪男人们都说:“宁可牵牛,不愿带崽”。
小家伙撒了泡尿,小肚子瘪了,一面哭着,一面把小脑袋往我怀里钻。真好笑,闭着眼睛,凭什么猜我有奶呀!
然而我终究不是太笨拙的爸爸。二十多年前,我学会用“假奶”哄小妹妹。我把食指屈起来,塞到儿子的小嘴里。真是饥不择食,他竟“嗒嗒嗒”响亮地咂嘴唇了。红得渗血的圆脸蛋,龙眼核似的黑眼珠,包谷须那样的黄头发,呀!小家伙,美得!
“呜哇……”
似乎为报复我的欺骗和作弄,这一回任你怎么哄都不灵了,他一个劲地挣扎、蹬腿、嚎哭。
日头还高高挂在岜山顶,田垌里,裁秧的妇女一个个弓着背脊,鸡叮米一般正忙得紧。“过三秋,折半收。”季节不饶人,就差这一两天呀。要是大拨工那会,妻才不会神差鬼使似的干活呢,如今是责任工,谁不拼命做呀?
要是有一只奶瓶就好了,象城里人常用的那种,鸽子形的,兑点糖水,总能对付一阵;要不,撑起小阳伞把孩子送到地头去,让他妈喂奶!不,不行!大学生抱个哭呀呀的婴儿招摇过垌,象话?一时间,我不知如何是好。
“哟,大学生当‘保公’,几大的学问,就哄不赢个娃仔?来,我看看,怕是饿坏了吧?”
说着话,一条人影已跨到跟前。我一看,是村西的覃家大嫂。也许是属于那种“不出众”的人物吧,她嫁到我们村来快十年了,我总共还没同她讲过三句话哩。在我们这个地方,帮别人的饥儿喂奶,就象邀陌生的过路人进屋喝粥一样,成了壮家妇女一种习惯,一种美德。我小时候,是吃百家奶长大的;我的小妹落生那年,阿妈大炼钢铁病了一场,是我每日里抱着到处讨奶喂大的……
她俯下身招呼我的孩子。小家伙似乎识性了。停止了哭泣,瞪起一双灵醒的小眼睛认人,咧开没牙的小嘴露出媚人的笑。蓦然,一股汗酸味冲鼻而来,我不禁皱了皱眉头,细细打量着她:零乱的长发,衫袖和裤腿高高卷着,胸襟上铜钱大的湿印迹明显地摆在那里。
不知怎的,我忽然觉得孩子不该吃这女人的奶。倒不是我照搬城市人的卫生观;一个伶伶俐俐的孩子躺到一个邋遢女人的怀里,未免太……一转念,我把手缩了回来,将孩子抱得紧紧的,连声说:“不饿的,不饿的,刚刚吃过。”
刚一转身,孩子又“哇”地哭开了。我兜着圈子,希望那女人快点离开,我好另想办法。她似乎毫不在意,眼看走过几家去了,迟缓一下,又复转来。显然,孩儿声高声低的啼哭戳疼了她那母性的心,终于带着不容违拗的口气道:“抱过来!看,小肚子都瘪透了,还说不饿!你们这些读书人哪……”
孩子被她“抢”过去了。正解着衣襟,小家伙迫不及待,脑瓜子一旋一旋的,“莫急嘛,莫急嘛。”她忙不迭地哄着,拔出奶头,拿手心抹了抹,伸出两个指头去挤,一股白生生的乳汁喷射出来,洒落地面,变成点点白斑。
“闷奶不给你吃,吃了坏肚。”
世界平静下来。我呆呆地站在一边。女人自顾低头瞧孩子吃奶的娇态,就象圣母西斯廷抚弄手中的耶稣。孩子显然哭累了,饿很了,嘴唇咂得分外清脆、响亮,五只短短的手指,紧紧护住吸着的奶头,生怕突然间会失去这世上最珍贵的物品似的。而大人深怕孩子急呛了,时不时抬手去托托胀鼓鼓的乳房,自得其乐地同那并不解人语的娃娃逗趣。
我被她的神态感染了,仿佛看到了三十年前的自己。社会总是进化着的,要说“脏”,当年那些妇女,那些奶岂不更脏;我不就是吮吸着一家一家的“脏奶”,才长成为今天的样子么。啊!人们通常念念不忘的总是生身之母,也总是拣发烫的字眼赞颂神圣的母爱;而对于具有养育之恩的大地母亲,会不会也耿耿于怀呢?我骇然了……
“弟弟乖,乖弟弟,
小小鸡仔快长翅;
长了翅膀高高飞,
阿姆在家咯咯啼。”
伴随着那首古老的儿歌,孩子喝足了奶汁,懒懒地翻了翻眼皮,噙着奶头在覃嫂怀里安然入睡。象艺术家欣赏自己的杰作,大嫂深情地朝着孩子脸蛋上搽胭脂一般的地方吻了一吻。我脸上感受到了一股热浪的冲击。
没待我道一声谢,她便悄然离去,脚步轻轻的,怕惊醒了孩子。我忽然记起,方才怎么就没想到给她递上一条抹汗的毛巾,捧上一碗夏天的凉粥?
她去了,留下淡淡的乳香。我坐下来,重又摊开书来,却再也看不进去一个字,眼前只闪烁着斗大的一个“奶”字。(作者:黄克东[壮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