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客从远方来》
小小说《客从远方来》刊登于1991年《百花园》第二期,作者魏长河。故事内容取材于中国上世纪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小说截取的正是我国改革开放和经济转型的时间点,描写了一个普通农村家庭在改革开放前后的生活变化。小说内容虽然很短,却能看出作者倾注在其中的浓厚情感,可以肯定,如果没有深厚的文学功力,很难写出这样感人至深的作品。唯一感觉欠妥的就是小说的题目《客从远方来》似乎还有待修改提炼,这只是《网站投稿》的一点看法。
【小小说欣赏】
客从远方来
他在包谷地里干得大汗淋漓,才坐下来歇息歇息。用手拨开包谷叶,看见自己的家,山沟边的瓦屋正冒出青青的炊烟,飘飘渺渺,经久不散。他联想到炊烟下的锅,锅里的饭以及白白净净的烧火的儿子,他的胃翻起一种浓烟的味道。
他的眼光就在这时凝固了。他象贼一样隐藏在包谷林中,那只锄唉地一声倒在地上,连同天空和天空中的太阳,一起旋倒下去。一切都在冥冥中,天外传来悬浮的声音,混合在闷响里,形成声音的漩涡。她从梦中那条小路幽灵一样走下来,背着一个大背包,白衣蓝裤。一个大约七岁的小姑娘哭着在她前面一跛一瘸地走,小白花衬衣的左臂上有一圈黑布。她说:乖乖,莫哭,沟外边就是家了!他昏迷地喘息起来,一种沉闷的声音,潮水一样把他软软地推倒在包谷丛中。
往事象沼泽地的气泡缓缓地冒出来,那种泥泞中艰难而缓慢运动的波纹逐渐高涨,于是那闷响化成一条茫茫苍苍的江水从脑皮质深处喧哗地流过。一艘老朽的客船象进宰场的老牛一样嗷嗷叫着把水波撕裂,把水中的太阳荡得粉身碎骨。他那时躲在码头边一个破棚子里,将眼光从污黑的篱笆缝偷偷地窥出去,看见她一身破烂,灰尘满面,潦潦倒倒从浮船的铁皮桥上走向老船。他的眼光爆裂,舌头粗大,愤怒、绝望、沮丧、气忿、羞辱、内疚、痛苦的混合之流在胸中翻腾。他记得他从老表家一回到山沟边的茅草屋,就发觉有一种气味消失了。他拼命地翕动鼻翼,仍然觅不到那种酸臭然而又撩拨人的亲切的气味。床的被褥早已千疮百孔,形影相吊,黑不溜秋。床边的一只矮脚木柜在痛苦地呻吟,它的五脏六腑都从洞开的门中流露出来,烂衣服、破裤子、废麻片……尿桶还在床边,满满地发出熏人的气味;地上粘粘巴巴不知是尿亦或是屋漏的雨,有一只破烂的布鞋搁浅在泥泞上面。小扁桶里的包谷只剩几粒了,象先人掉的牙齿。锅里的几只粗碗淹没在黑水里,发出股股酸气。他问:妈呢?走了。到哪儿去了?到远地方去了。啥子远地方?就是韩婆说的那个地方。他给他一个耳巴:乱说,杂种!四岁的儿子哇地哭起来。他那时在河边的破棚子里也哭了,但没有象儿子那样哇哇地哭。他只是很后悔不该总是把她打得杀猪般叫爹叫娘。她身体不好,他仍要强迫她,不从就打。生产队的钟声一响他就有打人的冲动。他打人好狠。那天因为没有东西下锅了,她四处去借,空手回来。他红着眼,揪住她的头发,把她打得嘴角流血,头发飘落,鸣咽失声。然后他就去老表家了。
他躺在包谷林里喘息。包谷叶投下的阴凉渐渐沁到心中。她走了,永远地走了。那天从码头回来的时候他不知道是在地上走或是在云上走。月光凄凄地在石壁高耸的山上浮动,星星象历来的悲哀留下的永不消逝的眼泪。他推开破门,看见儿子变成了一座灶。他一把抱起他鸣鸣地哭起来,并一脚把尿桶踢到了门外。后来,他告诉儿子说:你妈到远方去了,韩婆说的那个地方是好地方,以后她会回来的……
家庭承包土地后他拼命地翻土、挖地,起早摸黑,精耕细作,把庄稼种得全队人看了都眼馋。他终于把茅草屋换成了两间瓦屋,置了一套家具和农具,还养了鸡鸭猪兔成天在院子里叫叫嚷嚷东逃西窜。他只想把儿子赶快养大,为他娶一个好媳妇。
心乱如麻,他不知该怎么办。十年多了,太遥远了。他不相信那个白胖胖富态的女人就是自己过去的老婆。她在他心目中总是破衣烂裤,麻雀窝头发,土黑皮肤,面孔肮脏.眼睛无神,皮包骨头,一身酸臭。他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抬头看天,太阳的光芒千针刺眼。脊梁骨中间有什么毛茸茸的虫子在爬上爬下。她的声音钻子击石一样在他心壁留下响亮的啄痕。那确确实实是她的声音。不知怎么他心底埋藏已久的那个声音会突然冒出来,象是游魂寻找到了自己的载体。
儿子呼哧呼哧地跑来了。他的建音象鼓震动地皮。
“爸爸,她……回来了!她说是我妈!”
“狗屁!”他眼一瞪,呼地站起来,拿起锄铲草,竭力掩饰刚才的窘态。
“真的,是她,我记得。她叫我来找你。”
他很诧异地看了儿子,然后淡淡地说:“你回吧,叫她走。”
“她要见你。”虎儿从来都很固执。家传的牛脾气,都属耕田的。
“她说了些啥?”他终于放了锄问。
“问我上没上学。”
“还有呢?”
“她问后妈在哪儿。我说没有。
”……”
“她说她是我妈,要住下来了,让我叫你回去。她还说那个女孩是我妹妹。她的话我听不懂,好象是叫了我哥哥。”
“你先回吧。”他慌乱地说,不小心铲了一棵包谷。
“杀一只公鸡。”他又说。
儿子走了,他又躺在包谷林地里,浑身无力,只是猛抽叶子烟。所有的感觉和记忆都在沉淀。天空深邃高远象一个圆圆的簸箕。当背渐渐凉了,心头才清醒过来。他颤悠悠地走出包谷地,阳光赤裸裸地照着他。他走到秧田的水边,水清汪汪如一面镜子映着天空。他掬了五捧水洗去脸上的泥土和汗迹。他突然觉得自己身子骨硬朗,精神旺盛又回到了年青的时代……他走上田坎,看见屋上的青烟伸直了,直上蓝空,好象圆圆的天是它撑的一柄伞。他的嘴角终于笑了。(作者:魏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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