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谷散文《游子吟》

到省城工作之后,有了妻室儿女,便很少能回故乡看看。每当我触到“乡情”的字眼,就不禁默吟“慈母手中线”的诗句,久久地陷入思念的意蕴中了。

渭河北岸的故乡,土地瘠薄,生活一向很是简朴。记得童年的时候,是不曾披过一件“洋布”的,自春到冬,总穿着一身母亲织的土布。上小学时的书包,也是红蓝网格的粗布做的,却孕育了我童年的梦。

一到秋天,队上分了棉花,多半是因受旱未绽的棉桃。阴雨天,就和母亲在土窑里剥棉桃,撕开来晾开。遇赶集的日子,我牵着母亲的衣襟,背着大包袱到弹花店去。弹花是不收加工费的,带走花絮,留下花籽即可。而花籽是可以榨油的。

归来,折一些高粱秸,就着青石炕沿,撕开一片片花絮铺了,卷在高粱秸上,滚几下,就成了一个圆筒。这种玩活,我是乐于干的,而且很在行。那一片片洁白的棉絮,薄得像鸟儿的羽翼,又使我时时想到天上的云朵。

母亲则搬了纺车来,给弦上涂了蜡,给锭子抹了油,便盘腿吱咛咛地纺起线来。左手指那么轻巧地绕动了纺车,右手衔着我卷好的花筒,直侧着身子扯到背后去,又回一下纺车轮,将抽开的细丝缠在旋动的锭子上。线穗渐渐胖,花筒渐渐瘦了。节奏和音响是那么单调,在我听来,却似乎是世界上最好听最深情的音乐。

尔后,择个响晴天,母亲又将线穗穿上轴儿,在窑院里立成一排,牵住各自的头绪,合成了线团。再浆洗过,梳理匀称,一丝一缕地绕到织布机上去。

于是,母亲便坐在了织布机前,抛着梭子,踏着脚板,经经纬纬地交织着生活的希冀。灯下,窗前,百八十天才能织得完它。而我,这阵儿是帮不上母亲一点忙的。我觉得母亲为了儿女们,实在是太劳累太疲倦了。

质朴无华的土布,为我遮体御寒,伴我长大成人,给了我温热,给了我母性的力量。那一丝一缕,有如情感的琴弦,交织得太密太密了。

那年冬天,我从陕北旅行归来,途经故乡小住了一宿。替换值

离家这么些年了,母亲还是那样,在灯下缝缝补补个没完。见我的棉袄破了一处,硬要我脱了补补。望着母亲显然苍老了的容颜,我有些不肯。她那有点斑白的鬓发,似乎是纺线织布粘上的绒絮,永远也拂不掉了。她脸上织满了皱纹,又像土布似的粗朴。

母亲从那个用了几十年的旧笸篮里拿出针线,还是那么个木片做的线板,抽出一丝线来,穿呀穿的,触到了眼前,却怎么也穿不到针上。

我看见母亲扭过身去,抹着泪,我的鼻子也酸楚了。母亲年轻时那纺线织布的利落劲,已经成为往事了。

前些日子,我给母亲买了件棉上衣。寄去了不几天,妹妹写信来说,母亲嫌“洋布”穿上扎眼,还是亲手织的土布好,让给我未过门的弟媳妇穿了。

读信时,我的孩子要我给找条线,说到郊野里去放风筝。我不知找了根什么线,把孩子打发走的,心绪却被线儿牵回了渭河北岸的故乡。

我想,母亲斑白的鬓发,丝丝缕缕,此时也许正飘绕在故乡山塬的风里。也许她正站在山塬的窑院前,思念她的游子呢;她该知道,她的游子在思念她吧!

我信手铺纸挥毫,录了一首久已藏在心底的稔熟的诗,贴于书桌前。这便是孟郊的《游子吟》: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和谷简介】

和谷原名和都蛮,男,出生于1952年,汉族,陕西铜川人。中共党员。1968年至1970年在陕西务农;1970年至1972年在陕西铜川水泥厂当工人;1972年至1975年在西北大学中文系读书;1975年至1980年陕西省团委《陕西青年》杂志记者、编辑;1980年至1992年西安市文联《长安》文学月刊编委、主编;1992年至2000年海南省司法厅《特区法制》杂志总编辑;2000年至今陕西省文联报刊编辑部主编。

1975年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历任《陕西青年》记者,《长安》主编,《特区法制》总编辑,陕西省文联副秘书长,副厅级巡视员,西安市作协副主席,省作协青工委副主任,海南省作协创委会主任,海南省、陕西省有突出贡献专家。1972年开始发表作品。1987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文学创作一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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