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德明散文原文《守门老人》

有些事情是在隔了一段时间以后,才显出它的意义并让人失悔于当时的漫不经心。

今夜,当我偶然收拾东西,发现一年多以前在拉瓦尔品第拍的一张洲际旅馆的照片时,我便产生了这样的感觉。因为一看到这华丽的大饭店的外景,我便想起那位守门老人。我想再一次看看那位老人的面容,可惜照片上他的身影太小了,我真后悔当时只顾了取景,为什么不专为老人拍一张近照呢?

在巴基斯坦各大城市的洲际旅馆,守门人都是长须白发的老人。他们一式穿着英国古代宫廷卫士的军服,红色的呢料上装,胸前一排横扣,雪白的紧腿裤子,头上还用布缠成高高的“缠头”,乍一看,似乎显得还很威武。但是,不管怎么说,当年宫廷武士们的威严气派早已逝去。他们的装扮只是为了给外国客人增加一些异国情趣,同时也标志了他们职业的卑微。因为不论是袒胸露臂的西方旅游者,还是穿着讲究的日本商人,他总是过分谦恭地为人们打开门,收一点小费,然后鞠躬如仪地说一声:“谢谢,先生!”

刚到这里的那天夜里,我们便看到旅馆门前有这样一位古代卫士服装的守门老人,但是忙乱中不及多注意他。使馆的同志们深夜离去的时候,嘱咐我们说,到了这儿就要入境随俗,每天都要预备一点零钱,去餐厅吃饭,到柜台取房间的钥匙,还有汽车司机和守门人,都要给一点小费。尽管我们很不习惯,还是照办了。

第二天清早,我们到院内的花坪前去散步,又看到昨夜那位守门老人。这是一位看上去很魁梧的老人,特别是他那银色的胡须和脸上深深的皱纹,再加上那鲜红的上衣的衬托,给人一种感觉,好像这是一个从古典油画里走出来的人物。

他为我们轻轻地拉开了门,并且冲着我们微笑地说:“早晨好,先生!”接着又拍了拍自己的胸脯,那机灵的眼神似乎示意我们朝他的胸前看……啊,明白了,他的胸前不是挂着一枚闪闪发光的天安门纪念章吗!

我真不知道在这样的场合,该怎样把早已准备好的小费塞给他,这显得多么不协调呀! 但是,我终于很不自然地把几张地拉尔塞到他的手中。他好像没有感觉似地接了过去,说了一声“谢谢”,并告诉我他胸前的纪念章,是前几年一个中国代表团的先生送给他的。他说中国是巴基斯坦人民真正的朋友,所以每逢中国朋友到来的时候,他都要找出来佩带在胸前,直到中国朋友离开了这个城市。

听了老人的这一段话,同志们不由得都走过来同他亲切地握手。看得出,老人高兴极了。只有这时候,才显示出他那慈祥而又纯朴的笑容,流露出一位诚实的主人欢迎远方来客的真挚感情。这同他接过其他外国客人的小费,低着头说一声“谢谢”的神情有多么不同啊!

拉瓦尔品第的洲际旅馆像巴基斯坦别的城市的洲际旅馆一样,在进门的过道和大厅里照例都有宽敞的休息厅,还有古玩和工艺美品售货部、书报画片摊,以及“巴航”和日本、法国等航空公司的营业处。有时从落地式大玻璃窗外,可以看到西方旅客正与“日航”营业处的日本小姐相对而坐。她正在紧张地拨弄电话订票,客人不必出旅馆便可以买到飞往世界备地的飞机票.据说美国在全世界几十个国家经营的洲际旅馆,其布局大体如此,连家具和用品(如香皂、浴巾和擦皮鞋的绒布)都保持统一,使旅客走遍世界都有宾至如归之感。

每天,当我们快要出发时,大家都愿意提前下楼来,在休息大厅里坐一会儿,或是浏览一下那五颜六色的书刊画报。每当我们下楼来,那位守门老人老远地就向我们打招呼:“早晨好,先生!”大厅里有那么多客人,我们确实发现他每次只是同我们这几个中国人特别亲热,也许,如果他向那些西方阔老和贵妇人们打招。呼,就会被认为是失礼吧;可在我们却感到这友情的温暖。

有时汽车一时还没开到大门前,老人怕耽误了我们出发,他就不顾一切地离开了自己的岗位,跑下台阶,站在院内高高地扬起了双手,向远处击掌和呼叫,替我们去呼唤司机。我们知道,这时候他宁肯对别的外国人怠慢,也要为我们尽一点力。显然,这种情谊是用小费所买不到的。

有一天清早,我刚刚醒来,天色还有点发蓝,我轻轻地拉开了一点窗帘,望着街上稀少的行人,以及一辆空空的正在街头兜揽生意的马车。院内只有一个十多岁的少年提着一个水桶在擦洗汽车。那孩子穿着一双比他的脚要大得多的破皮鞋,从他那瘦小的身材看,可以断定他是一个营养不良的少年。他默默地劳动着,我想,他一定得赶在天大亮以前就要把汽车擦完,因为在这样堂皇的大饭店里,怎么能让客人看到这样饥饿的孩子呢! 突然,我看到守门老人提着书包从外面进来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未曾装扮过的平常打扮,他穿着一件深褐色的破旧的西装,头发几乎脱落尽了,我竟觉得他走路蹒跚,简直有点衰老的样子,往日那种古代卫士的神气劲儿全都不见了。他默默地朝那个擦洗汽车的少年走去,然后从书包里掏出一点什么,那少年接过去便放在嘴里吃了起来。楼房实在太高了,我看不清那是一块面包呢,还是巴基斯坦人爱吃的那种面制品——馕(就像中国的发面饼) 。我更不知道老人是否每天都给这少年带来一块充饥的东西,总之,这是一个使我很难忘记的场面,同时也使我增加了对守门老人的尊敬。

这天早晨,我们下楼来又要开始一天的参观访问了。老人已经扮成古代的卫士,故意挺起了胸,谦恭地履行着他的职务。我在想,难道他真的喜爱那套殖民主义者留下来的古代服饰? 难道他挺起胸来,炫耀他当年的威武吗? 当我感谢他为我们打开了门,并顺手递给他小费的时候,出于一种复杂的感情,我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许久也不想放开。我想,他是感觉到了我今天的异常,他用稍带诧异的眼睛呆呆地望着我……然而,他怎么会知道,今天清晨我从楼上窗帘的缝隙中,已经看到他那善良的行为呢!替换值

在巴基斯坦访问期间,我们看到许多部门都有这样装束的守卫和侍者。有一次在伊斯兰堡,一位老年侍者,小心翼翼地为我们端来咖啡。他那长满了粗筋的颤抖的手,托着一个银盘,盘里的杯碟汤匙由于他颤抖的手而发出有节奏的撞击声,清晰地送到我的耳边。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这样能颤动人心弦的声音。望着这位诚惶诚恐的老年侍者,我猜想他一定会感到这声音使他多么难堪,他一定想努力制止住那颤抖的声音。我尽量表现出好像什么也没有听到,借以减轻他的不安。但是,这声音又是如此强烈地打动了我的心。

如果时间许可,我真想同老人们谈一谈:我多么想知追他们各自的经历和现在的生活啊。可惜我们就要离开巴甚斯坦了。

临别拉瓦尔品第的那天夜里,我们先把行李都运到了楼下。齐集在旅馆的大厅里。老人知道我们要走了。他破例地把大门敞开,等候我们出去。这样,他就不顾进进出出的其他旅客了。不知因此要少收多少小费。他抢着为我们运送行李,小心地帮助我们把箱子放进汽车后面的车厢里。我们每个同志都同他握手道别,当我依依惜别地塞给老人最后一次小费时,他除了用低沉的声音说了一声“谢谢”之外,又喃喃自语地说:“中国、巴基斯坦!巴基斯坦、中国……”

汽车开动的时候,我们的守门人突然像一位军人似的作了立正的姿势。他把右手高高地举在额前,为我们行了注目礼。那神态是极其严肃的,就好像这是举行什么大典,又像是四处已经响起了雄壮的军乐声……他一辆车一辆车地目送我们,那种纯真的认真劲儿深深地感动了我。我坐在最后一辆车子里,当车子闪过他眼前的时候,我从车窗里向他挥手,他仍然一动不动地向着车子举手致礼,甚至当我回头望着他时,他依然呆呆地直立在那儿,竟至忘记了放下行礼的手。此刻,我分明还记得,当他举手行礼的时候,在他红色上衣的胸前,还佩带着那颗金色的天安门纪念章……。

我是多么失悔啊,那时为什么不给他拍一张近照呢?

【姜德明简介】

姜德明笔名余时,1929年出生,天津人,中共党员。

1951年毕业于北京新闻学校。历任《人民日报》读者来信、文艺部编辑,人民日报出版社社长,高级编辑。鲁迅研究会理事,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

1948年开始发表作品。

1979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散文集《南亚风情》、《绿窗集》、《清泉集》、《寻找樱花》、《雨声集》、《流水集》、《与巴金闲谈》,随笔集《书叶集》、《书边草》、《书梦录》、《活的鲁迅》、《余时书话》等。《相思一片》获1989年全国新时期优秀散文集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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