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冰莹散文《从军日记》
我真高兴,无论跑到什么地方,看见的都是为主义为民众战斗的革命军,都是含笑欢迎我们的老百姓。我们的车停了,随便走到什么地方总是有许多百姓围拢来安慰我们:“你们辛苦了,你们真是很辛苦了,你们坐下歇歇,吃吃茶吧。”他们的诚恳,他们的殷勤,真是形容不出,他们见了我们的快乐,是从心坎深处发出来的,我们一定难于想象他们那种眉开眼笑的样子,也许有人知道吧。
一点多钟的时候,我们的车停在土地堂了。我们奉师长的命令,在宣传队里派二十人去当看护,这些看护是要选从前预备出发河南救护的同志,于是我当选了。听说昨天我方的战士本来有许多可以不死的,因为没有人救护,打伤了的和打死了的通通丢在路旁,任他们怎样痛哭,怎样哀号,没有人理会他们,因此误死的很多。我们听了这个消息都难过得很,所以今天派我们去救护,我们是很愿意的。除了从前的救护队外还有二十余人愿意参加,因为只需要二十人,所以她们都落第了。
在铁道旁边的草地上我看见了三个受伤最厉害的战士,其中有位左腿和腹部受伤的同志,满身血淋淋地,而且除了上身一件小领褂外,都是赤裸裸地浸在鲜红的血液里。他的呻吟,他的“哎哟”声 ,无论谁听了,无论是个什么铁石心肠的人看了 ,也会伤心,也会流泪,更会鼓起自己的勇气,蹈着死者的血迹,继续伤者未完的工作,努力去与敌人奋斗!我这时真要挺身上前线了!真要赴流血牺牲的战场去了!然而为了要救护他们受伤者,我只得暂时藏起我的热情,很细心地去作间接杀敌的工作,——因为救一同志,即杀一敌人。
土地堂全体的百姓都跑完了,屋子里都是空洞洞的没有一点东西。我跑去找一位五岁的小朋友,进门时除了一个守门者外,看不见一个人,我问那人道:“这家的主人哪里去了?”
“通通都走了,你家!”
“为什么我们革命军来了,他还不回来?”
“他哪里知道呢?他跑到离这里六十多里的乡村里去了。”
在这条街上驻着的都是第二军第六师的军队,我们救护队就住在我的小朋友陈文宪家里。我们跑到一位姓董的家里和几个老百姓讲话。他们都是听说革命军到了才回来的。我们同他们随便讲话,妇女们很了解我们的军队是革命军,是帮助他们打敌人——军阀——的革命军,尤其是两位男家,很明了主义,原来他们都是加入了农协的。董海云的哥哥是农协会的常务委员,他的妻子有位县城的土匪想强奸她,她两手紧抱着她的儿子,那万恶的土匪就把小孩撕做两块,好伤心呵!好残忍呵!我相信知道这个消息的人,一定会切齿痛恨军阀的横蛮,同时也会不知不觉地替无辜遭惨死的小孩滴几点伤心泪,尤其说给做毋亲的听了 ,她一定会特别感到伤心,会特别多滴些伤心泪,同时她也会特别感到“打倒军阀”的必要。董海云说他的哥哥时常介绍书——节命的书一一给他看,所以他对于仁义很明了。他知道自己的贫穷,不是“天赋之命”,而是军阀、土豪劣绅、地主买办资本家的剥削使然,他连祖宗的神位都丢了。他说了一句很令我惊奇的话,因为我想不到他会说出这样为普通人说不出的话。他说:“我这里是个祠堂,但现在我们要消灭家族观念,所以改为十区三分部的会址了。”他又说这次是S 军捣毁了农协的,因为有几个土豪劣绅在勾结他们,唆使他们行凶 。我当时和王继宗同志要求他说出那些王八蛋的土豪劣绅的狗名来,他不敢说。后来经我们解释我们是来做农运工作的,是来惩办土豪劣绅的,这时他才说出一个名字。后来我们要求到极迫切的时候,他才带着继宗到他那又小又黑的房里去,他告诉了好几个土豪劣绅的名字,当然在这里我们不能发表,因为这个与董同志有关系的,而且这时那些军阀的走狗们已走了,不然,我们把他活捉过来弄死就没有事了。
董同志的哥哥已逃走了,此刻还没有回。他说明天一定去找。他有一个要求,对于农协要求发枪,因为有了武器可以“杀敌救己”。他说这次假若农协有枪,我们一定能战胜他们。这一点我们当然承认他是有价值有必要的要求。“工人武装”, “农民武装”, “学生武装”,这几个武装问题,的确要马上解决的。
四点钟了,我的肚子还是凹得象“什么”一般,早晨虽在肚子痛的时候吃了几口饭,然而此时肚子好了,饭也想吃了,但是哪里有充饥的食品卖呢,连药店里的红枣都没有了。唉!可怜的老百姓,该死的恶军阀!(选自《从军日记》,春潮书店1928年版)
【谢冰莹简介】
谢冰莹(1906-2000),原名谢鸣岗,字风宝,1906年出生于湖南省新化县,是中国近代史上第一个女兵,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女兵作家。
1921年开始发表作品。在谢冰心、苏雪林、冯沅君等“五四”时期崛起的女作家中,她是小妹妹,而在这些作家中,她的人生和创作道路是最壮美、最坎坷的一位,也是和中国的命运连得最紧密的一位。替换值
谢冰莹一生经历了三段感情,可谓情路崎岖。尽管如此,她依然创作了数量可观的文学作品,堪称近代女子的一个传奇。
据不完全统计,谢冰莹一生出版的小说、散文、游记、书信等著作达80余种、近400部、2000多万字。代表作《女兵自传》,并相继被译成英、日等10多种文字。其他作品还有《秦良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