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立勤散文《痛苦的飘落》

张立勤,女,1955年出生,山东省章丘人,中共党员。1986年毕业于河北廊坊师专中文系。曾任河北省保定市省建筑公司总库水泥厂、张家口市下花园发电厂工人,后担任河北省张家口市文联编辑,后成为河北省廊坊市文联专业作家以及廊坊市作协主席,文学创作一级。在1997年时被评为河北十佳青年作家。张立勤从1982年开始发表作品,到1991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散文集《河》、《难忘难言二十岁》、《痛苦的飘落》、《雪又落在草上》、《阳光是我的岁月》等。其作品曾获得河北省第三、五、九届文艺振兴奖、1998年河北省作家协会省文学院优秀奖以及中国第六届庄重文文学奖。

《痛苦的飘落》属于自述散文,内容主要描写了作者患病后的治疗过程的一些切身感受。看过散文的人都明白,作者的病是很严重的,不然不会使用那种令人掉头发的药。化疗是一个非常痛苦又折磨人的过程,这种身心上的双重压力是常人所无法想象的。作者是一个坚韧而乐观的女人,不然,上世纪80年代就患了癌症的她,不会坚持了30年。患癌症可以说是人生的一大不幸,对于作者来说,却在不幸中成就了她的一生。散文《痛苦的飘落》就是张立勤的成名作和代表作,一个正值青春靓丽年华的女人,因为化疗使一头漂亮飘逸的长发全部脱落了,这是人生的重击,美丽被无情剥蚀,确实令人心碎。然而,张立勤却以坚韧和顽强的生命力,生生地在一片废墟之中开出了美丽的鲜花!

转眼间,张立勤去世大概近5年了。那年秋季,天凉如水,著名的作家张爱玲就是死于中秋节的前夕,张立勤也是。未等到月华圆满之时,就如同不圆满的人生一样,留下了很多的遗憾。

有人这样评价张立勤:“她那么优秀,对西方文学、美术、电影了如指掌。她的真草隶篆、她的散文、她的随笔,她的摄影,她的诗评、乐评及影评,无论哪种艺术形式她都有天生的感知力,她视角独特,文字奇崛,在当今文坛堪称一流。她是中国最好的散文家。她是一个有品质有尊严有持守的人。她是一个善良、感性而纯粹的人。”

【经典散文欣赏】

痛苦的飘落

我记得我的脊背朝着那扇死神的门,背后没有了飘扬的长发。我没有回头,没有看一看那门的颜色和形状,以及门这边和门那边发生的事情。我只想着我的长发在通向那扇门的路上铺了一片,那路才漆黑发亮,带着蓝色的反光。

每个夜晚仰望天空的时候,我的长发开始一丝一丝地飘落,弯弯曲曲,哆哆嗦嗦,挽着缠绵的风。像山峦的那一条逶迤的边沿,像河流那一线扭动的堤岩,像少女时的我,窈窕的我。它一部分一部分把我撕开。飘落飘落飘落。枕边,床头,桌角,紫色水磨石地面,窗外大叶梧桐,都伸出臂膊承受着这飘落,太阳碎了,月亮碎了,漫天黑色的飘落!

我的头皮裸露着,像黄土地。密密匝匝的庄稼收获了去,显出缩肩缩脖的疲惫。惯了,突然没有了覆盖和飘拂,不是滋味。望不到自己,也不想去望。开始荒凉寂寞的地方,自己并不想承认,不忍心承认。把镜子狠狠地扣过去,把梳子甩向蓝天,买一瓶红色洗发香波,第一次使用这高级玩艺儿,在失去长发的时刻,几十根极短极细毛绒绒的头发接受着特殊的礼遇。

谁知道打了那药,白天黑夜地吐,口腔烂了,皮下渗血,血小板白血球都降到最低极限。咬咬牙,咬住嘴唇也行,殷殷的血痕也望不见。谁知道头发还要脱掉,一根不剩,大彻大底。我悄悄哭了,我想女孩子到这份上都会哭的。我为我的长发,我的生,我的死。

有了长发照镜子都值得。从路边走,总不由得歪几下头。望着临街的窗玻璃上明晃晃的我,那是我,是我,明明媚媚的我,有一束美丽的长发的我。我不敢想,现在的我,我死着,女孩子的意念,骄傲,妩媚死着。小的时候,不知哪一天喜欢了照镜子,这种举动成为一种支撑,懵里懵懂的女孩子的支撑。迈出家门走到蓝天门,坐在男孩子身旁,自己常想着自己,自己的眼睛,自己的鼻子,自己的嘴,还有长长的秀发。自己是自己的榜样,自己先走进自己的眸光里,自己的情怀中,自己是自己世界的崭新的太阳。自己在揣思着自己的榜样:我今天怎么变丑了?我今天怎么变俊了?不知为什么的变幻,摆弄着自己的情绪。如果有一天,自己突然变俊了,变俊的日子,太阳摇着,云朵摇着,沙拉拉沙拉拉的小树枝桠摇着,一整天都摇来摇去走,去买一块水果糖,到老师的讲桌上交一本作业,都觉得有一种理直气壮的味道。替换值

从自己的长发开始意识到自己是个女孩子,那么女孩子就像女孩子一样,爱学小燕子飞,两只胳膊张起来,或许,那是很小时候的诗。

从让你心慌让你难忘让你不知所措过的初次来潮,终究懂得了些自己为什么是女孩子了,更多的为什么便开始它的若隐若现的缠绕,她羞羞答答了,不声不响了,她开始专心致志地洗脸,擦雪花膏,刷牙,把长长的的头发梳呀梳,编两条长辫子辫梢过了衣衫,垂到臂部,然后悠悠荡荡了。每个时刻为这悠荡而充实和自美。

我的长发,是我女孩子的生涯。

我的长发,是我女孩子的格调。

我的长发,是我女孩子的魅力。

谁会想象得到,没有了头发还叫什么女孩子。

没有了一走一甩的发梢没有了迎风飘荡的江河。

什么都没有,一抹平川,凄荒荒的黄土地,滚过远去的风。什么都捎不去,惟有薄薄的尘埃,浮浮沉沉,浑黄一瞬,再跌落回来。

没有办法,戴一顶小白布帽。白天总要见人,医生是年轻的男子汉。

迟迟半年的荒芜。荒芜的土地暖日子来得如此缓慢。真不知道我的黄土地将到什么时候才能解冻。我只好戴着白布帽出了医院。入院前我刚考上甘城大学。回家休养了两个月便匆匆起程了。我的头发仍然长不出来,一连做了三顶白布帽,预备着夜深人静时分替换。不能让人看见,她们会吃惊,睁大眼睛,嘴咧开,甚至大叫一声,全屋子的女同胞朝这边看,目不转睛,好一片新大陆,振臂欢呼吧!

月牙挑着屋檐,屋檐上是厚厚的夜,夜上边是灰灰的天,天上有数不清的星星曳着,要不然夜掉下来会砸断屋檐,砸碎月牙。窗户上横七竖八糊满旧画报。屋子暗极了的时候,那上边的物件动起来,窗棂吱吱响。仿佛有美人鱼走下来,仿佛有出土文物泥人泥罐的碰撞声。上下床终于荡来了错落的轻轻劓息,我钻出被子,拧亮床头灯,从床下拉出脸盆,开始我悄悄的事情。无论如何也不能叫她们望见,不愿意,连我自己也根本没有望见,我真不知道当初我是个什么模样,掀去白布帽的时刻我究竟是怎样的辉煌。惟有我的大自然望见了我,它们永远为我保守秘密。悄悄的不知有多少个悄悄的夜,有谁能望见那一片神奇的黄土地。我的黄土地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却从来没有忘怀地艰难地喘息甚至歌唱,迎接一次又一次光滑的淘洗,水波不被阻拦,夜色不被阻拦地在上面自由自在。谁能知道此刻有一颗女儿心的破碎,在狐零零的夜悄悄地流逝。她的全部的希望、热血和爱,伴着她的痛苦复苏的日日夜夜呀!

一个沉沉的夜,连月牙都没有窥伺的夜,连鱼美人和出土文物都没有骚动的夜。当我掀去白布帽的一刻,我的心剧烈地鸣响了,轰隆隆,夜空打开了一扇门,月亮飘过来——啊!怎么,黄土地不见了,一片茂密的丛林,太茂密了,像胡荐儿直挺挺不折不弯地耸立着。我的天!——那铺满我长发的漆黑的路,那阴森森的死神的门,那脊背朝着死神走去的梦,那对女孩子不能容忍的折磨,统统见鬼去吧!

我的头发重新诞生了!

我的女孩子的旗帜重新升起来!

我的女孩子的江河重新汩汩流淌!

从来没有过的漫长的日子我丑了这么漫长。从来没有过的漫长日子我难过了这么漫长。谁知道这样一来,我的今后的日子还会漫长长的俊下去么?

我真希望我的生活还像小时候那样天天变幻着,我今天变丑啦,我今天变俊啦,变丑的时候我低着头,谁也不看我;变俊的时候我仰头着,那么多人都看我!哦,一去不复返的诗,铭心镂骨的诗啊!

我终于开始了我的新生,或许长久或许短暂。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天,我怎么有这么多情思,这么多想写的文章,难道我真会面朝着那扇门走去么!看来背朝着那扇门是无济于事的。当我看清了那门的颜色和形状,看清了两个世界的区别,看清了两个世界壮观的临界点的时刻,我无妩媚地死去。我的重新润生的长长的秀发会翩翩飘来,掩埋我的面庞我的身姿我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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