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令人深思和值得阅读的散文《隐铐》
坐在我身边的小女孩,应该算是音乐厅里最低档的观众了。我想用绅士般的正襟危坐、艺术鉴赏家般的傲然仪态威慑她,使她意识到:坐在她身边的……是什么呢?我说不清,反正她不应该把我看成和她一样——是父母随随便便用几角钱便可以打发到音乐厅末等座位上的观众。
小女孩瞪着大大的眼睛盯着台上,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我的存在,更不必说意识到我的“与众不同”了。我不可抑制地产生了一种被亵渎感。
一个红得发紫的歌星登台了。 报幕员的声音提高了好几个八度,兜出了一大串头衔。
掌声如潮。
此中有我的掌声,也有小女孩的掌声。
女歌星一派懒洋洋神态,象是高贵的公主违心地嫁给乞丐、无可奈何走出花轿时的模样。老实说,她的歌声很象是从生了锈的留声机、从磨平了纹缕的唱片中发出的,而她的结束动作更象是电流不足的机器人做出的。
掌声,雷鸣般的掌声。
我的掌声自然地响起,由下意识、由习惯过渡到人为地使劲鼓掌,仿佛真的听懂了其中的奥妙,又仿佛是在用这掌声来说服自己。正象人们在最糊涂的时候,往往愿意表现出:那一刻,他最清醒!
小女孩没有鼓掌,只有那双眼睛瞠得更大更大,闪烁着狐疑、迷惑的光。她无意地瞟了我一眼,痴痴的目光象是在询问:“她唱的好在哪里呀?我怎么听不出来呢?”
我终于有了回击她“亵渎我”的机会,尽管自己还没有找到强有力的理由,心底却本能地蠕动出对小女孩的训导:“嘁,这都不懂?!多简单!……”
一团火出现在台上!
无疑,这一定又是一位拖着一大串美妙头衔的歌星。或许,她是比刚才那颗星更闪光的星!她的目光、她的神情,她脸上的火焰,都是太阳般的。
可惜,报幕员煞了风景——这只是一名尚未冲上星系的“业余歌手”。
她的歌声,饱含着足以能烤热人们心灵、烘暖人们手掌的火焰,连她的结束动作也是爱的瀑布。
掌声,只来自一双稚嫩的手。
寂静,衬托着小女孩的掌声更加幼稚。
一匝含有鄙夷意味的目光投向小女孩。
我的手本已发烫,但没有合在一起,而是与众人一起将“嘲讽”给与她。
小女孩全神贯注地盯着台上,连余光都不肯浪费一丝,示威似的,忘乎所以地又一次鼓起了掌。
三五个人鼓掌了。
又三五个人鼓掌了。
掌声的潮水终于涌动起来,铺天盖地。
我的掌声也夹杂在里面。
然而我却发现,自己已经遗失了什么。
五年前,我象她这样大的时候,也曾凭了冲动想表达出自己的感受。但我却不明白自己何以会招致了如许多的责备目光,甚至是怨毒的目光。那一刻,我愣在那里,我的手蓦地沉重如铅,仿佛什么人给我戴上一副无形的手铐。
似乎从那以后,我便再没有真正鼓过掌,却在不知不觉中,学会了“随大流儿”。你不能提早鼓掌,人们会疑心你在喝倒彩。你也不能让掌声经久不息,“经久不息”只是文人摆弄的夸张玩具。最稳安的办法就是:沉住气,在掌声四起的时候,恰到好处地鼓那么四五下——于是你便成为绅士,既表示了你的礼貌、热情、在行,又不显得那么招摇。
我知道我刚才投给小女孩的一瞥有多么丰富的内涵。
我从来没有考虑要去恨那些扼杀我童真的目光;恰恰相反,我充当了“刽子手”的接班人,那么慷慨地馈赠给她一副“隐铐”。
在那些目光所有者的心中,我相信,他们已经千百次地叫过好,鼓过掌,只不过没有勇气表现出来罢了。因为我们“含蓄”,同样,我们也不允许别人“放肆”。
也许为弱者掬一捧同情的泪,在我们来说,远比为强者喝一声彩容易?
心灵是开启“隐铐”的最好钥匙,否则《皇帝的新衣》般的闹剧将永远上演。
一位诗人曾豪迈地说:“世俗是一张无形的网,我们可不是网里的游鱼。”
我重新打量着小女孩。
“青年人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我体味着这一句诗的最优美、最深刻的含意。(作者:靳育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