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窗寄情——死者·生者
离我家不远有一所医院,我的小窗正遥对着那所医院的旁门。平时那里并没有什么引人注意的地方,只是偶尔响起一阵鞭炮声,常常引起附近行路人莫名其妙地张望。初时,我也有些不知就里,慢慢才明白那原是民间办丧事的一种风俗:病人去世了,家属把亡人遗体运出医院时,总要在医院门口燃放一些鞭炮。
不知是这种使人费解的丧葬习俗还是人的死亡本身引起心里某种感触,我常常在听到鞭炮声后便情不自禁地伫立在小窗前凝望片刻。这时,鞭炮硝烟中,一辆青蓝色的丧葬专用车从医院的院落深处缓缓驶出,车的周围簇拥着逝者的亲属们,他们或腰上扎着孝带,或臂上缠着黑纱,男人们低头默默无语,女人们则相互搀扶着,啜泣着,在丧葬车即将驶去的片刻,也有的人呼天抢地号啕起来。鞭炮声不停地在他们身边响着,好像是在催促难于离去的死者尽快上路,又好像是为了截断生者的绵绵无绝的哀思。当鞭炮声完全停息下来的时候,丧事的车队已然远去,留下医院门前的一片空寂,也留下了自己心中的一串思索。
亡者是谁?他是天年作古,还是夭殂中殇?他是为事业尽瘁而殉公,还是为生活积劳而授命?他离开人世时的心情是如释如归,还是有些遗恨遗憾?他身后还有没有未了的恩怨,或者难断的挂牵?在他弥留之际是否已留给了人们以应有的原宥,人们是否也还给了他应有的谅解?人们在他“盖棺”之后是否已把对他该记住的都已记住,对他该忘却的也都很快忘却?
这些疑问,无人作答,也勿须作答。一个人离开人世去了,不管生前是轰轰烈烈,还是庸庸碌碌,不管是佼佼凌人的强者,还是唯唯诺诺的弱者,到头来都是用一掬骨灰或一杯黄土为他们做了人生的句号。他们的一切,都会逐渐成为历史,而历史的脚步却在他们身后继续着他们的一切,也都会在活着的人心中渐远、渐淡,而在他们身后,活着的人还会把生活不断地翻新。人们用哀思送走了亡者,这是由于亡者毕竟会在人们中间留下了这样或那样的惋惜,但人们更需要考虑的则是如何来迎接亡者身后的新的生活。这新的生活是属于未亡者的,但其中也包括了亡者留下来的可鉴的车辙,可循的足迹,也包括亡者们未竟的探索,未解的困惑,以及他们生前有过的、并要在人世间无限延续下去的各种辛酸甘苦和喜怒哀乐。人们给予亡者的,或亡者希望人们给予他们的,原应该有一些比哀思更有意义的东西。
当然,伤逝之情,人皆有之。 就在这两年多的时间里,我就先后从这个世上送走了两个亲人,一个是生养、哺育了我,并为儿孙们积劳一生的母亲,一个是伴我、帮我度过一生最艰难时光的、患难与共的妻子。她们作为极平凡的劳动妇女,默默地为这个世界献出了自己的所有,尽到了自己的所能,却没有向这个世界提出过什么索取,甚至也不知道什么是索取和为什么要索取。她们得到的只是亲人们在她们身后的无尽思念,她们留下来的也只是亲人们对她们的无尽思念。这种思念,作为一种人皆有之的亲人之间的情思,也许是无足称道的,但作为对只知奉献、不知索取这样一种精神的追怀和向往,则并非不值得珍贵。
不知索取的奉献,是一块精神的基石,我们这个世界确是非常需要多一些这样的基石来优化、美化自己。君不见现在人世上的索取是如许之多,以致各种人间真情都在受到不同的亵渎和嘲弄。现在,人们正在追怀、呼唤不知索取的奉献精神,人们希冀着出现更多的这样美丽的精神基石来弥补这个罅漏百出的精神世界,这既为了生者,也是为了逝者。对于逝者,特别是一生只知奉献而不知索取的逝者,没有什么比这种对人生真情的思念更可以使他们含笑于九泉的了。(作者:黑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