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俭克优美散文《秦堤踏月》
夜灵渠的性灵全在夜月潭辉。夜色薄冥,玉盘初上,水中涟漪轻轻晃漾,月影朦胧小桥之间。行旅中人,青衫一领,清风两袖,对月,望月,问月,那一份恬淡寂寥,思绪的消长,断非俗尘中浸*淫的人所能消受的。最好是残月,一张弯弓似地渐渐从水边张开,挂帆的船一样渐渐驶近,与其思默想的人默默为侣,闲静中自有小桥流水人家的意境浑成。
小路细瘦如丝带,蜿蜒而去,白日里旅游观光者的兴奋早已消逝得无踪影,间或有归家赶路人匆匆而过,踏踏脚步愈衬出寂寞。夹岸是茂郁的夹竹桃,丑柳树,还有许多叫不出名的杂树,全失却了干挺叶绿,盘曲扶疏的潇洒,浓浓密密的一带浑沌。在这昏黄垂暮中,再点缀一两声归巢雀唤,三五点石桌冷清,衬以密匝匝远铺过去的稻浪,远远的村落已依稀渗出几星昏黄的灯晕,就是一幅绝美的山居秋暝图了。而暮色,无影无踪,无形无迹,正悄然围上来,恰似大手笔的发墨,由淡而浓,由远而近,不经意间已溢满了整个画面。待察觉,步履间杂着的已是淙凉的流水,身形映着的,也已是浓得发亮的波光。抽身踱去,只觉得夜色浓浓地裹着缠着,身正不由自主地溶入夜色,化入其中而不知所终。这渐逝的白日的明朗,渐沉的夜幕的深远,如脚下流水般自然,须更之间已滤过浮躁,给人一个凄迷的世界。感怀着造物者的伟大,一人独行此境,惊异着跳脱攘攘红尘的羁绊,置身于这行街大化中来,感受世间万物的静穆,甚而还觉出了荒清,便由不得慨叹纤细如带的灵渠,也会有如此极致的深沉。倘若纤月初升,又添多少恬然!
密浓的乌云遮盖得严,参差的松枝摆得密,天空如墨黑的锅底。抬眼看一线夜空, 只见三两颗小星星散乱地分布着,蓝晶晶地仿若眨闪不定的眼睛。不知它们是什么星座。金牛座,狮子座,双鱼座,据说每个人都有一颗属于自己的星座,形离神聚,只要认真寻找就可以找到那份归宿。可今夜的星座稀疏,任人怎样寻觅也找不到那颗遥遇祝福的心。织女星早看不见了,想必她早已在七夕暗度鹊桥与牵牛星相会,幸福正把她陶醉得忘却了尘世中人。
好在水中有船。两岸人聪明,三四尺宽,丈把长,用长竹竿撑着走,转弯抹角,调头也方便,平常日子载物捕鱼,游客来了也乐得交付船篙,既遂了远方客一番思古之幽情,也少不了增加一些收入,真难得这份心思。如今却是冷冷地静泊着,一片漠然世界的光景。撑船的老汉家住何方?想必不会远,就在这灵渠旁两杯秦堤三花落肚,佐以禾花鲤鱼闷酸笋,正有滋有味地盘点一日的收支。那些花衣革履的游客们,此刻又在何处宵夜?水是那样清,柳是那样绿,蝴蝶翻飞,鸟雀鸣啭,一苇飘在水面,笑语如水波荡开,灵渠中曾姿意捕捉过秋色,一次履痕想必也会久远地温柔着他们的记忆。热闹都在身外,于我,却是寂寞的厚赠。水声潺潺,落叶瑟瑟,唤起我难言的亲切之感。亲情,友情,爱情,一齐涌上心头,够得费神梳理的了。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一支熟悉的歌响起。旋律很缠绵,很悠长,引出心中的记忆。七个年头的生活,露天采石的艰辛,执教授业的温馨,水似地脚下流过,只是水已不是昨日之流,踏夜者已届中年,青春不再了。溯源而上,直抵生命的源头,再认真地活一次,是现世中人无福消受的非份痴想。风吹来阵阵桂花清香,浓郁,怡情,还是金桂知秋呵。想来菌下小路碎金满地,头上正风吹落轻黄无数,真叫人不忍落脚呢。灵渠的桂花开得也比桂林早,想必是得漓水之先,“独占三秋压众芳”了。又想及月中桂树,孤树只花,纵然琼楼玉宇,也不及人间世界温暖,那份孤独,也够嫦娥捱的了。此刻,她在哪朵云后拭泪?
我是盼月了。蟋蟀鸣叫,纺织娘振翅以及许许多多小虫的唧唧作声,仿佛也在催促着呢。月光辉临,曲径分明放开脚朝前走,也断不至于只凭感觉走,踟躇彷徨。
正乱想,耳畔传来浓厚的水声。昨夜秋雨下得急,猜度小天平水流正喧哗。趋步置身古榕下,星光依稀,奔腾的水势看不分明,只觉得水声冲激,潜湾凉气沁人。
都说月光如水,这水可是月色的本源?
南北两源在此分流,湘漓一脉便共有了“决通关防,夷去险阻”的历史。养以衣食,便利舟楫,不舍昼夜,这流淌着的,潺湲着的,不就是有声的月光?而史禄、马援、李勃、鱼孟威四贤人,张、刘、李三将军,千百年来守候着怎样的大孤独!伸出手,只怕掂不起那沉重。
且容我守着那孤独,翻捡一渠涌动册页,心随渐渐东升的晓月……(作者:庞俭克)
【作者简介】
庞俭克,广西桂林人。1983年毕业于广西师范学院中文系。1987年后历任漓江出版社策划部主任、总编辑助理,副总编辑、“中国少年作家”杯全国征文大赛评委会委员。副编审。
1984年开始发表作品。1993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散文集《秋天的情书》、《三十岁男人自白》、《没有到过源头》,散文《防城港之恋》、《谒黄花岗》、《十五奶》、《景山光阴》、《圆明园之思》、《秋意》、《金鞭溪书简》、《太阳花》、《竹笠》等。散文集《秋天的情书》获广西第二届文艺铜鼓奖,《夜前》、《景山光阴》分别获《当代作家评论》、《西湖》杂志全国散文大赛三等奖,其作品还获1995年庄重文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