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白小说《洗产包的老人》

白大夫从产房里走出来,就惊叫起来:“哎呀,下雪了!大娘,你来看呀,下雪了!

在白大夫的叫声里就有一个老人走出来,她只笑了笑,看着天。天灰蒙蒙的,大片大片的雪从天空中飘落下来,扬扬酒酒很是自在。这个时候不远处响起了炮声,她们突然意识到该是年三十了。白大夫又惊叫起来:“哎呀,人家都下饺子啦!大娘,你帮我收拾一下,我先回去了。”老人没有说什么,她看着白大夫沿着走廊急急地消失了。她就自言自语地说:“这闺女。”她又回首望望天,就进屋去了。

“下雪啦?”一位中年妇女朝老人问。

“下雪啦。”老人说。她看到中年妇女正坐在床边侍候一个产妇喝红糖茶,就说,“你好命,得了个胖孙子!”

“孙子孙女一样地操心。”

老人说:“那是,人不操心还有啥过头?看着这大个子在身边站着,心里就高兴。”她说着就看了一眼在一边站着的青年人。那刚做了爸爸的小青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中年妇女说:“小军, 给你奶搬个凳子。”

“不搬不搬,我还要收拾产包去洗呢。”

“还洗吗,该过年了,放放再洗吧。”

“不能放,再放就是明年的了。”

“你可在这儿洗好多年了,我有小军的时候就是你在这儿洗的。”

“这孩子吗?”老人指着青年说:“记不清了,你光说,二十多年了。”

“二十三年了。”

“他爸在哪?”

“食品厂,会计。”

“噢,”老人说:“小名叫狗的是吗?”

“是哩是哩。”

老人笑了。她指了指小军说:“有他爹的时候还是我洗的产包哩。他爷不是老响吗?杀猪的?那是四几年,老谭医生在镇子里开诊所,那个时候老谭刚从汉口回来,洋学生,有本事。正赶上你婆子难产,开刀拿的,要不是……你想呀,那时咱这儿还没有解放,三十里五十里还没有一个老谭这样的医生……”

老人说得小两口愣愣地听,中年妇女就生出许多感慨来:“就是, 四十多年了。”

这个时候门响了,伸过来一个中年人的脑袋来,说:“妈, 回去吃饭吧。”

老人说:“你们先吃罢,我还要下河呢。”而后对中年妇女说,“这是我大儿子。”

大儿子说:“吃了饭再去洗吧?”

老人说:“不中,吃了三十的饺子这一年就算完了,先回去吧,一会就齐。”门叽扭一声响,那汉子就消失了。老人就穿过一个白色的门走到产室里去,她在里面摸弄了一阵就扣着一篮子产包走出来。

中年妇女说:“咦, 还不少哩。”

“七个,今一天生了七个。”

中年妇女说:“哎,对了,把钱给你。”

老人说:“不拿了, 不拿了。”

中年妇女说:“不中不中, 大年下,天又这么冷。”说着就递过去十元钱。老人说:“那我就拿着了。 ”说着接了钱,又从兜里掏出些零票找给中年妇女,说:“二块钱。”

“二块太少了,多留点。”

“就这就不少了。你有孩子时洗一个 产包多钱?三毛。”老人说着把钱装回兜里去,她说,“你们待着吧,我一会儿就回来。

中年妇女说:“大娘, 你慢些走。”

老人说:“没事儿。 ”说着就走出门。

雪还在下,已经白了一地。老人打着篮子走过一排又一排房子,然后穿过医院的后门,就来到了田野里。田野里的麦子还没有完全被白雪覆盖着,但那条通向河边的小路已经积了很厚的雪。她的小脚把雪踏得“咯吱咯吱”响,她已经记不清这条小路她走过多少遍了。在她的感觉里这条路就是她踏出来的,有时她没事眼前就浮现出这条小路来。

她先在小路上看到一个很年轻的小媳妇走过来,走着走着不知怎地那媳妇就变成了一个老太婆。那些时光就象眼前的这条河里的水一样无声无息地流走了, 再也不复还,在她的感觉里她就象这条河,春天里清清绿绿的河水流过去了,夏天里火火热热的河水流过去了,秋天里温温柔柔的河水流过去了,现在是冬天,寒冷也将河水结成了冰,结住了大半个河面,雪已落白了大半个河面了。对岸灰红的柳丛也半隐半现地蹲在那里,河道里没有一个人,河道里没有一只船,河道里没有一只鸟,河道里静得让人不敢大声地出气。老人在河岸旁立了一会儿还是小心地从岸上走下去,下到河边去的小路也积满了雪,她一步一步地往下走,突然脚下一滑,她就蹲坐在地上,接着她感觉到好象有谁推了她一把,她的身子就朝河道里滚下去,一直滚到河边不动了。她静静地躺在雪地上,感到天旋地转,好大一-会儿才坐了起来。

坐起来她就寻她的篮子,篮子就在她不远处,产包撒了一地。她吃力地站起来,一个一个地把产包拾到河边的石头旁。那块老大的红石头时常随着河水的落涨而移动,早年的时候是她自己移,现在是她儿子移。在她把一切都准备停当的时候有一滴血滴在了她的手上。她用手摸摸额头,才发现额头在她滚下河堤的时候被树根划破了。但她不在乎,她一辈子见到的血太多了。她把一个产包抖开,洁白的白单子上片片地印着鲜红的血迹,她就想起一个个母亲躺到产床上的样子,她就想起一个个丑陋的小婴儿从娘肚里走出来的情景。“这人!” 她喃喃地说一句,就在河里洗起来。

雪仍下着,把一个河道下得迷迷茫茫,她吃力地扬起棒槌,就有一声声“咚咚”地响声在河道里游荡。河水很凉,刺得她的骨节都有些发麻,有许多血口子在她的手上裂出来,发出火辣辣地疼,可是她还是不停地洗,把白单子上的血迹洗净,被她用棒槌砸出来的一大块冰洞已被染成红色。河道里仍没有一点声音,只有她的棒槌击打在白色的产包布上的声音,那声音是那样的单调和孤独。

老人一件一件地洗,雪花飘落了她一身,最后她把双手伸到袄袖里去暖被冰得发麻的手。这个时候老人听到有炮声从镇子里传出来。她想,该回家了,儿子和孙子都在等着她哩。她就吃力地站起来,她站起来之后突然感到一阵头晕,那晕来得好突然,她一下子站立不住,就跌倒在河水里。

雪仍在无声无息地下,河道里静得没有一点声音。有一个汉子踏着积雪走出医院的后门,沿着小路来到河边,他看到白茫茫的河道里空无一人,接着他又看到了河岸边有一个被雪埋了半截的竹篮子和一堆被雪覆盖住的产包。(作者: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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