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蝶散文《四月的紫丁香》
三月过去，五月便接踵而至。很久了，在我生命的季节里，只有三月的期待和五月的惆怅。四月，似乎是永远地消失了。
不是有意负东君，更不是成心错失了它。然而，四月，我的四月，紫丁香的四月，究竟哪里去了？是被收进记忆的白云深处？还是被冻在心的冰层之中？
在那道重重的铁门里面，紫丁香依旧年年开放。如歌的四月，如梦的四月，淡紫色的烟霞氤氲升腾，染紫了我飘扬的长发，熏香了我梦的裙裾，将那四年谱成我终生的怀想。
走进那座仿佛永远对我关闭的大门，我已经走了太多太远的路。初一辍学后八年的沧桑，早将那棵梦中的橄榄树磨砺成路旁浑身长满眼睛的潇潇白杨。老大重做学习梦，那兴奋，那珍视，都点点滴滴浸着无奈的悲凉。因为我知道这个梦转瞬即逝，因为我知道这个梦只有四个花季。我无法象我那些刚从妈妈翅膀下飞出的小鸟一般的同窗一样无忧无虑地歌唱，象他们郡样，啃着青春的甘蔗，大嚼如蜜的年华。我，只有一小杯迟暮的谷雨，只能躲在灯火阑珊处小口吸饮，仔细品味。
黄昏里，我常常逃出人群，让疲顿的灵魂在我热爱的植物中漫游。那是八十年代第一个四月，春天正渐入佳境。小路两边，质朴的石竹，纯情的芍药，浪漫的紫荆，端庄的牡丹，姹紫嫣釭，竟相争艳，她们都那么年轻那么英貌，她们是安徒生的童话，她们只属于我那些十六岁或十八岁的同窗小妹。我落寞地走过去，走过去……当晚风裹着那亲切的芬芳袭来，我怔然立住，一种渴慕已久的、强烈的感动，使我久久地失在一片意识的空白里。蓦然回首，你就在那朦胧的暮色中向我微笑。
是你吗？我的朋友。你那样望着我，一川秋水，轻涌着忧伤为艾怨，将我的心涌成一朵疼痛的浪花。你是怨我来得太迟吧？你是伤春天匆匆而去吧？你等了很久，我也找了很久呀，朋友！你微笑，教我落泪的微笑啊！原以为，读过《悲惨世界》的人这辈子是不会有自己的花了，以为命中注定将是一颗无花的果了。没想到上帝如此惠我！这宁静而热烈，浓郁而淡泊的紫丁香啊，正是我二十三岁的年华。
二十三年风吹霜打，多少书生意气，未曾指点江山，未曾激扬文字，便如一片绿色的落叶，不该零落而零落了。只有那些残存的梦，年年岁岁，死了还生，你就在那梦的深处，丁香，岁月荒芜了，而你在梦中成长，我知道你在等我，等我。在这才子云集的校园，最初的欣喜和渴望，已迅速被“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慨所代替，虽然是吃饭、睡觉、上厕所都人头攒动，成群结队，胸中多少块垒，亦是拍遍栏杆，无人会，登临意。在既厌倦交往又恐惧孤独的时候，你来了，丁香，怎不叫我又惊又喜！
向晚，日复一日，每天我都不能自已地走向你，坐在你如云如雾的华盖下，读西天将坠的斜阳，读匆匆回家的云，看蜻蜓盲目地恋爱，看蝙蝠执着地追求，听鸟们啁啾，听花们私语。替换值
暮深风斜，夜露渐上，你的芳菲更浓，丁香，这时，我总是在你附近的阅览室临窗而坐，畅饮着你的鼓励，青灯黄卷，做我的学者梦，倘没有座位。便在你的身旁凭栏低回，吟哦遐想，在你繁星满天的花序中寻找，寻我与东篱众菊共饮的陶令，寻找垂眉独坐于松林的摩诘，寻找无法给自己的情感命題的玉谿生，寻找炼狱和天堂之间挣扎的但丁，寻找荒原上踯躅的艾略特，寻找我忘却已久的激情和瞬间燃烧的灵感，而你就是千古诗人的魂魄，就是我的诗。从你淡紫色的平平仄仄中流出的清韵，将每一个日子都滋润得那么丰满。
如果说，夏日的玫瑰当是放在钢琴上敲的话，这四月的丁香，月下的丁香，是只合在小提琴上揉的呀。那迷人的冷冽，那凄清的温婉，不觉中已将我化入你月华流照的浓荫里，化入你斑驳迷离的花影里。你便是我，我便是你，也就在此时，我方解“一树梅花一放翁。”
“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落雨的时候，我是一个恋人，一个初坠爱河即劳燕分飞的恋人，一个既珍重两颗心的相遇，又理想与现实的沟壑前痛苦徘徊的恋人。撑一柄小伞，来你身边听雨。听那疏疏密密徐徐疾疾淅淅沥沥的春雨落下。落入你萋萋的爱恋，落入你蒇蕤的相思。“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双飞的，有双飞的悲欢。独立的，有独立的超然。不同的人生，各有各的嗟叹。你是谁呢，丁香？我想你只能是李易安吧？我们相知久矣！我知你漱玉三卷，字字泣血。你知我心事如云，片片难寄。那只双溪蚱蜢舟，如何载得动我们同样沉重的都愁？
扶疏的枝叶间穿飞著翩然的蝴蝶，我在树下读他的来信。没信的日子便读丁香，读脉脉含情的丁香。读出一段仿心的文字，读出所有女人的悲哀。是的，我是女人，是一个如你一般比黄花更瘦，弱不胜衣的小女人。我们渴望大树，渴望一株可以遮风避雨，可以依肩小憩的大树。然而，大树很遥远，大树只在梦中，我们惟有孤零零地，独自撑起柔弱之躯抵御风暴，分明是花，却要扮做树！
在那天高星远且无月的夜晚，只有你如水的温柔拥我伴我，抚慰这颗敏感而孤独的子夜梦回，流萤飞渡，是你在吟唱么，丁香？在你紫色的歌里，浓香深处却是苦辛，你是说这便是爱的极致。
自许是老了，毕竞才二十多岁，难免为许多鹰扬的意念而浮躁烦恼。每当这时，你平静地望着我，望着我，象一泓清水注入胸怀。你何以平静如此呢，丁香？春来了，你便自然抽枝发芽。但你既不象梅花独领风骚也不象秋菊落落寡合，更不象桃李争嫁春风，在万紫干红的合唱中，你谦和、从容，不求闻达，却不失自己的色彩和声音。你泰然自若，该绿便绿，该紫便紫，来去都那样从容、那样坚定。随和而不苟合，平凡而充满魅力。面对你的恬静、洒脱、通达，真教我们人类自惭形秽！就在你平静的注视下，浮躁的心象被一只天使的手抚平了。我不再计较，不再牢骚，在一次次的春雨里，与你一起走向成熟，荣辱得失，名缰利锁，人类的最大悲哀，莫过于心的形役。若能象你，丁香，人人都能成为圣哲吧！
每年春至，我便暗数你的花期，怀揣着与情人幽会的急切与不安，日日去探询你的消息。你正是我灵智的情人！四月里，每个傍晚我都是一只流连的蜻蜓，绕你无言飞翔，处处追寻你的境界，学习观照自我，澡雪精神。从你身上汲取生命的感悟和人格的力量，你是我的港湾，丁香，泊在你的芳泽里，我多想将自己也泊得如你一般空美澄澈。
“花落子规啼，绿窗残梦迷。”犹记校园最后一季丁香，你从一首词的韵尾款款走来，美得令人目眩也令人绝望。你以浓得化不开的温情驱赶我的茫然，而茫然恰如你的芬芳。驱赶它的风只能使它更加弥漫。一番风雨，一地落红。缤纷的日子也如那缤纷的丁香，一瓣瓣零落了，零落了。我挽不住你如雨的落花，你也挽不住我如萍的行踪，你落向何方？我又落向何方？绿肥紫瘦，渐至伊人飘渺。你的身后，是一串串丁香结呵丁香结，你真的能结住往日的芬芳么？
季节带走了四月的歌，我们曾相约：不弃不离，永不相忘。如今啊，丁香，四月的紫丁香，你到哪里去了？自别后，路漫漫其修远，吾将上下而求索。然而，或许我生性愚顽，或许我朽木难雕，四年的孕育和收获，你的馈赠从那只行囊的破洞中，一点点被风吹去，丁香，你告诉我，是我丢失了你，还是你抛弃了我？是你已不屑再跟随我，还是我不配再拥有你？
路还长。岁月也还长，我知道你不会消失。我知道你常青。你恒在。只是，那道铁门还能打开吗？（作者：梦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