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作家子敏散文《一间房的家》
窗户外面是世界,窗户里面是家,我们的家只有一个房间。我们的房间有两道墙。第一道是板墙,上面裱着一层淡红色的花纸,那是特为我们的洞房花烛夜布置的。这一层墙纸虽然已经褪了色,但是它曾经映过花烛的金光,使房间比独身时代显得温暖。第二道墙是家具排列成的圆形阵地:床、衣架、缝衣机、茶几、藤椅、柜子、书架。房间的中央是我们的广场,二尺见方。我们不能每天在家里老站着或老坐着,我们要走走,走动的时候就专靠这一片二尺见方的广场。
下班以后,我们从街上走回来,我们走过一座一座的建筑物,然后拿钥匙,开了锁,推门一看,每次我们都觉得家这么小!我们站在广场的中央,面面相觑,广场已经满了。
我们费过很多心血来布置这个房间,对待这个房间好像对待一个孤儿,既然它在这个世界上是这么凄苦可怜,那么就只好用我们的一点热情来补救它一切的缺憾。我们在窗户格子上添一层绿油漆,窗玻璃上贴着雪白的窗纸,多多买镜框,挂几张彩色鲜艳的生活杂志插图。我们花三百多块钱给它钉一个全新的天花板。总之,我们尽我们的力,尽我们的钱,呕吐我们的心血来装扮它,我们像贫寒家庭的父母,因为不能供给自己的儿女享受童年应当的衣饰和欢乐,就竭诚出他们所能有的爱!
我们并肩环顾这个五光十色的小房间,觉得它装扮得过分,但是值得怜爱。就只有这么一间了,能多疼它一点就多疼它一点吧,溺爱也不再算是过分了。
新婚之夜,我们听到邻居在炒菜,胡同里两部三轮车在争路,宿合里的同事在谈论电影、宴会、牌局和人生。我们惨淡地笑一笑,知道房子太小,环境太闹,此后将永远不能获得我们梦寐中祈求的家的温馨和宁静,但是我们没有怨恨。即使它只是一个小小的薄纸盒子,我们两个人总算能够在一起了。
我们要做饭,就在公共宿舍的篱笆旁边搭了一个更小的厨房,象路边卖馄饨的小推子。我们在那边做饭,端到卧室来吃,这样就解决了生活问题。我们有钱的时候,买两根腊肠,几块钱叉烧,在煤油炉上热一热,就放在书桌上相对细嚼。我们在闹声里找到只有我们两个人感觉得到的安静,我们的耳朵也学会了关门。
下雨天,她到厨房去的时候,我心里有送她出门的感觉。我打开窗户,可以看到她淋雨冲进厨房,孤独地在那里生火做饭。雨水沿着窗户格子往下滴,我的视线也模物了,我想过去陪陪她,但是厨房太小,容不下我进去切菜。我在屋里写稿,等着等着,等她端着菜盘冒雨回到我们的家。她的衣服湿了,脸上挂着雨珠。总有一天,我们会有一个像家一样的房子的,那时候她就不会再淋雨了。这个日子也许还很远,但是我看见她擦去脸上的雨珠,仍然在微笑,我就有信心去等候那个日子。
我们的房间在宿舍的大门边,隔着板墙是公家的厕所,窗下又是别人的过道。我们夜里常常被重重的门声惊醒,有时也为头上频频的脚步而不能合眼,但是我们一想到我们的誓言:虽然过一生贫贱的日子也不气馁。于是我们把手握在一起,不让哪一个人发出一声叹息。
最感激的是朋友们并没有把我们忘记,常常到这个小房间来探望。他们虽然只能贴墙挤在一支藤椅子里坐着,但是都有了对我们这个家的尊重。朋友们高兴我们已经建立了家,没有人计较它建立在多大的房子里。我们换衣服的时候,把朋友留在门外。我们有一个人午睡的时候,把朋友请在厨房里坐。但是我们一样邀朋友度过周末,虽然吃饭的时候四方桌在小房间里堵住我们的胸口,拥挤得像一口小锅里燉四只鸭,我们仍然不肯让快乐从我们中间溜走。
我们夜里看到万家灯火,看到一个一个发出光明的窗户。我们把它比作地上的星星。
我们知道我们这个只有一个房间的家,夜里也有灯光,我们的窗户也会发出光明,成为星群里的一个。这对我们是一种无上的鼓舞!
我们既然不和生命的长流分离,我们就已经满足。我们既然不能有一个象样的房子,就让我们尽心尽情受这个只有一个房间的家吧!(作者:子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