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拉斯·苏乔散文《天上的摇篮》

今天,我们家里来了许多亲戚;他们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命运,犹如手里抱着一个顽皮的孩子。M姑母也吃力地拄着一根疖瘤错生的拐杖,看我来了,虽然死神已时刻在窥伺着她。告别的时候,我想这也许是我对她所作的最后一次道别。就在这时,一只红色的摇篮从我窗前飞过。那是正午时分,它像一匹长了翅膀的马驹,飞向珠白色的天际。

“瞧!我的摇篮!”我指着它,对母亲说。

“不是你的摇篮,”母亲说,“可能是有人生了孩子,借来的。”我们就这样开始了这一天的谈话,摇篮的故事是我们的谈话所要解剖的主题。它的神秘的魅力使诗人的想象从星际的王国回到人间,回到这听不见仙乐、而只有农民孩子哭声的泥土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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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首先察觉,那只红色的摇篮是一个人用肩膀扛着它送往目的地的:一个头戴皮帽、身穿紧身马裤的农民,矮矮的个子。那只红色的小筐随着他的步伐在跳跃,仿佛是他自己的欢乐,他自己的生存的脉搏在他肩头上跳动。这种急切地想要炫耀自己有了孩子的动作是他生存的一种形式,可惜摇篮里是空荡荡的,而且一旦看清那不是一匹飞翔的马驹之后,好像一切都失去了意义,一切都摆错了位置。但是,它毕竟是应该受到顶礼的,因为它有着辛劳的过去。母亲说,有多少成人在这摇篮里向世界呐喊。在我们这里,这种使人类的哭声化为美梦的筐子是不断更换主人和门户的,就像磨刀人扛在肩上走街串巷的凳子一样。摇篮永远不准休息,也不准扔进阁楼或者牲口厩里,这是法律。一只比较结实的摇篮成为名符其实的公共财产。甚至在多少年之后,最初的主人和制造者的名字消失在迷雾之中,就像民歌的起源一样。用摇篮晒黄豆是莫大的罪孽。

“亚伯拉罕生以撒,以撒生雅各,雅各生犹大和他的弟兄……”母亲用假装的严肃神情提醒我注意,实际上是要说明这支无限的队伍的源流。接着,她补充说:“既然如此,久拉为什么不能生久卢卡?费伦茨和亚诺什么为什么不能生费伦茨卡和亚诺什卡?他们为什么不能让摇篮工作?”

因此,母亲的思想跨越了几千年的距离。后来,她又说:“我的儿子,生儿育女不是普通的事情。”

你不能在留下一个生命接替自己之前离开这个世界,进入那个影子的世界,这从开天辟地以来就是如此。有些人虽然已是风烛残年,骨头和筋脉在雾水的侵蚀下变得松软,却没有想到这一点。那么,生命,那给予我们每天的面包的唯一主宰就会说:你啊,走了吗?请留下接替者。

在我们童年的游戏中也体现着对这件人生大事的关切。游戏一般是在村里有人举行婚礼之后开始。在青年夫妇履行了自己的义务,结婚之后,一群孩子重新演出这场奇怪而充满神秘色彩的喜剧。我们通常以最雄壮的场面作为开始。八至十个孩子手挽着手,像醉汉似的在大路中间摇来晃去,用手势喝令赶车的回避,否则将自讨苦吃。这时,乐师——往往真的是一个茨冈孩子——把一段木头当作提琴,吱吱呀呀拉着,而大提琴手用一根小木棍敲打着自己那腆出来的肚子,自得其乐地哼着一支欢快的曲子。

我们用小药瓶喝李子酒;吃着用鞋油盒烤的甜面包,彼此用诗歌敬酒。我们每个人都选了一个妻子,她们这时会走上前来,用最真切的似诉如怨的语气,说出女人们的万古不变的祈求:“回家去吧,米哈伊,你喝醉了。”“闭嘴,婆娘,小心我揍你。”

有时候,还真的动起手来。于是,“婆娘”撒泼嚎哭起来,沿着沟边跑来跑去。就像每个男孩子在成年人的世界里有自己的偶像一样,“婆娘”在脖子、背上或者谁知道什么地方挨上一拳或者一个巴掌,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像亚诺什叔叔一样揍她!”“我只用手背扇她,免得把她打肿了。”当然,也有相敬如宾的模范丈夫:“女人应该得到爱;女人什么也不怕,但是没有爱情就会枯死。”这也是我们的一个偶像——热恋的靴匠的名言。

N.R.是新娘(别忘了今天去看望她)。她是一个瘦弱的小姑娘,长着栗色的头发和一对蓝眼睛。前额上戴着一个用田野上的野花编织的花冠,肩上披着一条绣花餐巾,代替披肩。新郎把桑树叶摇落下来,替新娘的赤脚裹上一双绿色的鞋子。

“愿这双鞋子像雪花一样轻,不磨你的脚后跟!”

我们的脚虽然短,却飞速跨越着时代:我们的游戏不限于举行婚礼,而且还包括它那受到祝福的果实。在跳了很长时间的舞之后,六岁的新娘和七岁的新郎完全按照应有的礼仪退入洞房,也就是那棵桑树顶上,同一群吵吵闹闹的麻雀一起吃着细小的桑甚。等了一阵,我们便喊着向新郎发问,准备什么样的葡萄酒迎接他们下来,红的还是白的?因为,按照古老的习惯,这里包含着另外的意义:红葡萄酒颂扬新娘的贞操,白葡萄酒则告诉人们,那可爱的人儿不是一个处女。树下的人们对于这两种颜色同样都感到高兴,但比较起来似乎更喜欢白色,因为白葡萄酒里包含着更加丰富的戏剧性,带有更加灰暗的悲剧色彩。一旦出现了这样的情况,新郎必须因为痛苦而喝得酩酊大醉,拉着新娘的手送回娘家。一进娘家门,新郎便劈头问道:

“这是个什么样的娘儿们,为什么给我做妻子?”

但是,我们那个幼小的新娘却带着胜利者的骄傲抢着喊道:“红的!红的!”

“是真的吗,拉伊奇?”我们学着大人们的样子,假装不相信。“如果她说了,那就是真的,”拉伊奇从树上跳下来,下令凿一个摇篮,因为他已经在上面的桑树枝上孕育了一个婴儿。

这时,新娘才小心翼翼地从树顶上下来,布围裙底下揣着一个裹在桑叶里的“王子”。姑娘也许是从她母亲或者谁那里知道了孕妇临产前的表情,开始迈着像小鸭和小鸡一样可爱的步子,摇摇摆摆地走着:

“我胃口好着呢,”她说,“我要糖、核桃、醋栗……”谈到食欲问题,有时不免出现争执:“难道我们就没有说定你该要些什么?”“我所看见的一切。”

“对,糖和核桃,可是你看见哪儿有醋栗?”“我一闭上眼睛就看见了。”“在哪儿?”

“在埃德尔斯坦因老爷的花园里。”

“请教父跑一趟,偷一个醋栗来!”拉伊奇下令道。

这时,年轻的妻子绕着桑树走了九圈,然后坐在草地上说:“我要生了,赶快去请接生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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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生婆赶到了,名叫凯列门,是一个脾气温和的孩子,很适合为婴儿洗澡和包裹。与此同时,一只用玉米秆或者向日葵秆编起来的摇篮已经完成。我们把桑叶娃娃——“王子”放在里面。小妈妈一边摇着摇篮,一边唱着优美的歌曲。我们像受到拿撒勒人吸引的牧人一样,围坐在一起,好像发现了什么奇迹似的注视着婴儿。接着,我们喝着小药瓶里的酒,庆祝新生命的诞生,庆祝生命的繁衍不息。恰恰是这生命的延续性使我们所有人从混沌走向光明。

“愿上帝保佑你不过早地断绝奶水。”

为了使父亲的名字拉伊奇也能延续下去,我们把孩子命名为拉约什,而万能的、温和的凯列门不再充当接生婆的角色,摇身一变,成了神父,敏捷地举行了祈祷,宣告命名仪式结束。

那一年发生了毁灭性的大旱灾。铁锄碰到泥土发出钟一般的当当响声。玉米垅里,除了我们父母的汗水,得不到一点雨水的浇灌。但是,我们对于这一切并不十分关切,而是立即着手抚养拉约什,直到他长大成人,养老送终。生命犹如一头年老的雄狮,听任我们摆弄着它的鬃毛,用一切可以想象的办法诱惑它。但是,它之所以有这样的耐心,是因为相信,不管怎么样,终有一天将把我们所有人置于它的利爪之下。

事实果然如此!

现在,母亲已经在考虑身后的事情,因为人总是应该留下点什么。(安德拉斯·苏乔)

【作者简介】

安德拉斯·苏乔,罗马尼亚当代匈牙利籍作家。1948年开始文学创作活动,作品以反映罗马尼亚当代农村,特别是他的家乡的农民生活为主,文笔简洁幽默,具有浓厚的乡土气息,大都是中短篇小说。主要作品有《曙光中的胜利》、《人们开始行动》、《新鞋》、《一个议员的信》、《一盒烟》、《萨拉蒙的歧途》、《不知名的请愿者》、《母亲祝我做一个愉快的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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