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娘家路》娓娓讲述娘家的故事
“女儿不忘娘家路”,这是句家乡的俗谚。娘家路上,哪儿有坑洼土岗,哪儿有流水板桥,哪儿有茅屋店可买点什么,哪儿有村子可以拐进喝碗茶。还有,什么地段有片松林,在林下边走可以采到蘑菇。什么地方长有草莓,去时采下红的,回来青的又红了。娘家路上,太美好了,因有了这么多难忘的事物,便是我的幸福路,一条快活的路。
我的娘家村名叫吴大路,是山窝窝,去娘家的路是条崎岖小路。小路长长的二十里,走出山窝窝才见有个镇子叫黄宅。娘家人取名很特别,最贫贱的闺女偏偏取名金钗、宝囡的,小小的山湾又偏叫“海门口”。我还在娘怀里吮着奶的时候,姑姑婶婶们都呼我“小妹”,我长得不白,也说我象“山栀花儿一样”。村前那个小庙,记得是破破烂烂的一间小屋,过年了,父亲领我去庙里“谢年”,总说:“拿着大灯笼,提到大殿里去。”而灯笼确实是很小很小的,只能燃一支小指般粗的小蜡烛。娘家人总往好的地方想,往吉利的地方说。我刚学会走路,摇摇晃晃跌跤了,不管是谁搀起我,总说“好!好!小妹拾到一个大元宝了。”有年我带小女儿去娘家拜年,崎岖小路上落了一层雪子儿,小女儿滑倒了,我也说:“运气运气!还没见到外婆就拾到一个大红包了。”说得小女儿忘了痛,嘻嘻地笑得好快活。娘家人就这么善良,也这么深深地影响我。所以我走这条路不曾有过伤感,只有温馨的记忆。
忘不了那条路上,不绝如缕的挑柴人,他们都往黄宅镇子上赶。挑柴赶市当然不只是我的娘家人,沿途几个小村似乎都只有这条生路,沿途的山也只能这样提供卖力的职业。我想不出是否还有另条通向娘家的路。
娘家人好象最盼望两种天气,一是连绵的阴雨,二是接连的雨雪。出现这种天气,挑柴人就更多了,孩子挑小担,女人挑中担,男人们把重担加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他们以为这种时候最能卖个好价钱,可是运气并不象常说的那种吉利的语言,好象小孩子跌倒了也没有真的拾到过元宝,反而常常使柴市造成饱和。“货到地头死”,只得任买主狠心杀价。我的娘家人有力气,用力气去抗争,甚至不怕冒险。他们从来不死心,永远寄希望于柴薪如桂。……这简直是苦了那条崎岖的路,多了一些践踏。
有回回娘家,半途遇到雨雪,崎岖小路变得泥泞溜滑,路边茅草上很快结上冰粒,这时,遇上了娘家人。他们喊我一声小妹,亲切的乡音陡地唤起我对娘家的爱!那年,我正怀着小女儿,好几个人从柴担上抽出柴棍,要给我作手杖。“不要滑倒了,小妹!”异口同声地说。接过一条柴棍,看那刀印子,是一刀砍下的,这是娘家人力量的印记,是娘家人的活力。娘家人的苦心留给我永远的甜蜜。
这些在娘家路上卖力的娘家人,他们的发愤,他们的苦干,如果也能得到最大快慰的话,恐怕是那个凉亭和那些星星点点的小田了。
那个凉亭却是白墙青瓦,骑路而筑,坐在凉亭里喘喘气,吃点冷饭,啃块红薯,便有无休止的对流的清风,撩起他们肩上的汗巾,慰抚他们的热得通红的脸。顷刻间,他们就笑容满面了,神采飞扬了。然而,他们不肯久留,留恋又坚决地要离开,勇敢地重新挑起重担,没有一声叹息,好象已经享受得很多很多了,享福得够了,只是希望如此的小憩,永是人生的专利。空空如也的凉亭,就这样迎来送往着我的娘家人。
说凉亭空空如也,倒不确切。亭子里还有两件上好的东西——灯笼和草鞋。 当他们赶市返回的时候,若在月初月尾,若是阴云密布,便可以点盏灯笼,前照一,后照七,可以为一长串的娘家人引路,把他们送回到等待着的父母妻儿身边。如果刚好草鞋破了,也可以自然穿上一双新的。下次灯笼还会重又挂在凉亭的石柱上,草鞋也会还一双给无人照管的白墙。
年年月月,灯笼和草鞋的数字永远不会欠缺。这个好传统,解放以后的乡村政权极力提倡,是娘家路上闪耀着人情、闪耀着爱心的精神文化。崎岖的娘家路,在娘家人脚下是平坦的;在娘家人心里,是宽阔的;在我的眼里,是有希望的,可以通向遥远的。
我的娘家路,也许比你的娘家路多几个弯儿。你的娘家路也许可以跑汽车,也许可以驶汽艇。我的娘家路上,一个弯儿,就是一个小小的魔鬼,一不小心,担儿猛撞到嶙峋的石崖上,就会翻到山谷里去。但娘家人好有种啊!我没听到过谁这样不幸地死去,倒听说过在千钧一发之际,沉着镇定地就势甩出肩头的重担,人稳健地站定,看着担子巨石般地霎那间坠到了谷底,脸无惧色,脸无难色,然后分两次再把担子背上来,再重新开始自己的路程。娘家人对路从不诅咒,路是他们的血脉。咒骂远远不如在凉亭上多挂些灯笼和草鞋,多在路边放一些沤烂又晒干的葵花杆,这是风也吹不灭的可以点燃的火把,给行路人使用。
塆里那丘田,两头大,中间小,有个好名字叫“元宝丘”。我生下来时,正赶上热热闹闹的土改运动。我刚有生命,就幸运地有了土地,所以妈永远重复说,塆里那丘田是小妹的。每次回娘家,我都要去看看元宝丘。和所有的娘家田一样,都象挂在天上似的。后来自然归了集体,娘也在集体里劳动,我对元宝丘的感情始终没有淡漠,它确实养育过娘,娘又养育我这个婴儿。
曾写过一篇《扁担精的儿子》,说父亲是个挑担的“精”,他长途短途都挑,长途要挑上几十天,挑柴赶市便是短途了。父亲生下来就是因为无人分给他一丘田,只我的生辰大吉大利,娘家土改分田的大会轰轰烈烈,我就传去呱呱坠地的哭声。更有隔壁的小姑娘闰月,那年有七岁了,跑到会场去说:“吴大路又多了个小妹妹了。”于是我被登记上去。
有时会在娘家路上巧遇闰月,她仍会与我说这件事,每说一次,都能加深我对土地的爱恋。千百年来,娘家人谁能象我这样,生下来就有一份土地?有回我还特意领小女儿看了那丘田,元宝丘上开满了紫云英花,娘家人没有荒了我的田。我采了一束紫红色小花,缀成一串花环,套进了小女儿的小脖子,小女儿就变得生动精致。娘家路,这样的毫无寂寞,这样的充满欣喜,这样地令人一次次怀念那个分田的时刻。据父亲说,分到田的人,个个都流泪了。挑起担来,一个个都是铁一样的硬汉子,得到山窝窝里的一块土,就变得象感情细腻的女人一样了。
女儿家红颜逝得快,好象昨日刚出嫁,今天年届四十了。娘家路上,怎么样了?娘已去世,娘家村落依然在,娘家情和娘家路一样长,没有中断的时候,元宝丘依稀在心头。
有天闰月姐来,闰月姐娘家兴旺,父母双全,回娘家的兴味更浓。她说:“去吧!你那块元宝丘,变为我家责任田了,我的娘家就是你的娘家了。”
娘家还在崎岖小路的尽头,我一路又遇到乡音好听的娘家人。他们既勾起我往昔的记忆,更多的却是给了我别样新鲜的感觉,那些结结实实的柴担好象成仙升天去了,腰肢的自如扭舞之下,已无沉重艰辛的步履,他们悠悠地不知挑着什么担儿?不管是男人女人,有了隐约的几分潇洒,有了淡淡的几分妩媚,尽管路还是崎岖弯曲,却有了几分无形的飘忽。这曾是山花的烂熳,如今迷漫到了路上。而他们也是赶市的。赶不完的市,走不完的路,今天可以悠悠荡荡了。闰月说:“他们赶的是好市,肩上全是好东西。”一个认得我的堂嫂,从大塑料袋里取出一叠豆腐皮,硬要塞到我的包里。呀!我怎能忘记那年,娘家人递到我手里的是根柴棍。豆腐皮,这可是豆汁的结晶,也是生活的结晶。娘家人变得更聪明了,学会了提炼生活。你看他们挑豆腐皮的姿态吧,挑柴卖遇到天雨越挑越重,挑豆腐皮忽闪忽闪地好逍遥!一直逍遥到那个招揽省内外客商的豆腐皮市场上去。如今那粗犷的柴市,变得寥落了,只有历史的影子了,黄宅镇子上新房陡增而炊烟反而稀疏,柴被新的能源代替了。闰月说:“政府说我们娘家越过贫困线了,啥叫贫困线?”我说像我们的娘家路,还只是挑些手工的制品,还没有机械的制品。
我的娘家路,在众多的路中,不再有重担压肩的力量的爆发和坚毅的沉默,开始了细雨般酥润和花枝般的笑语。路,任你再崎岖,总由娘家人自由地走,要怎样走就怎样走,心里永远是平坦开阔的。闰月要去看看元宝丘的豆子,豆子成熟了,豆荚里有圆圆的玉珠。我想还能种出什么新鲜的东西来呢?路上还能走出什么样的娘家人呢?我希望他们不仅仅只有几分的潇酒,只有几分的妩媚!我看看天,天色还早啊!娘家人看看表,说:“现在才九点钟!”(作者:吴丽嫦)